同治十二年九月二十八(1873年11月19日),同治帝发布上谕,决定重修圆明园。谕旨一出,臣僚大哗!众所周知,圆明园,爱新觉罗家的皇家园林,素有“万园之园”的美称。它是在明代园林的基础上,历经康熙、雍正、乾隆、嘉庆、道光和咸丰等朝一百五十多年的不断增修扩建而成的。问题是,英法联军进中国,为了惩罚咸丰的失信,把它火烧了。现在要重修它,可不是个小工程,需要哗哗的白银。
现在说不准,同治是孝顺他娘呢,还是希望把他娘踢到园子里让她游山玩水乐不思政,以减少她对朝政干预的兴趣,或者是为了自己享受,或者兼而有之。总之,他拿定主意要重修圆明园了。国库没钱,同治也不怕,他别出心裁,希望羊毛出在驴身上,让官员们捐款。驴们当然也不傻,自然捐不出多少钱来,奕訢捐了2万两,算是带个头,内务府堂郎中贵宝紧随其后,捐了1.5万两,汉族官员们好像不知道这个事似的,没几个人响应,满族官员捐得也不踊跃。至同治十三年(1874),各地官员的捐款加到一起才30万两左右,不够皇家盖几平米的。于是同治又指令户部拨银,朝廷震动。御史沈淮上奏请求缓修,说:别说咱没钱了,就是有钱,现在也不能修。国事艰难,仇人在国,修什么园子嘛!同治把他叫过来,当面斥责一顿:俺孝顺娘呢,你咋好意思拦呢?御史游百川再上奏谏阻,同治无心跟他废话了,干脆将其革职。这我行我素的威风,一点不比他娘差,吓得其他御史都闭上了鸟嘴。
圆明园重修工程于同治十三年(1874)年初开工,首先开工的是正大光明殿、天地一家春(原慈禧住处)等处。
大臣们发现,这工程一开工,同治皇帝就撒上欢儿了。他每个月都到工地视察。虽然他不能像现在的领导那样频频出镜,到工地视察,又是指导工作,又是亲切慰问民工的,后面打伞的打伞,摄影的摄影,有领导自天上来,不亦悦乎!但是就这视察也让臣僚看不惯。皇帝这是借机出外游玩嘛,游玩不说,还时常夜不归宿,这还了得?深居后宫的慈禧并不知情,大臣们干着急没办法。向他娘告状吧,还不能说得太直白;说得隐讳点吧,他娘又不在意;向皇帝面谏吧,这皇帝资质低,品性更低,别说听不明白,就是听明白了也置若罔闻!
大臣们干着急没办法的当口,借口终于来了:李光昭案发生!
李光昭,广东籍木材商人,与内务府官员们熟识,由此被任命为圆明园工程监督,前往各省“采办木植”。但这家伙心忒黑,购自英法商人的木材,原议定价为洋银五万四千余元,而李光昭在向内务府呈报费用时,却谎称值白银三十万两之多。事发后,李光昭又面求美领事代瞒价格。人家外国人哪兴玩这个啊,可以说,至少从大清朝开始,人家洋人就替咱反上腐败了,不好意思呵!这里举一例,中国海关第一任总税务司乃英国人李泰国,当时中国的上海道台屡次想拉他下水,比如两条商船一起到达口岸时,上海道台就建议李泰国,咱们一人一条船私吞其关税,李泰国当然不干,气死中国方面的官员了。以后另一个英国人赫德代替了李泰国,更是在整个中国的官衙系统建立了一个唯一的清廉机关。咱们当代史学家中有人特别喜欢骂赫德,借民族主义与爱国的名义骂得脸红脖子粗的,我都怀疑他们是上海道台的后代或者亲友团!
正话少说,言归本传。李光昭案传出后,大臣们可逮着借口了,纷纷上奏,要求立即停止修复圆明园工程。同治十三年七月十六(1874年8月27日),奕訢、奕譞等十大臣联衔递折,从八辈子祖宗打江山一个胜利走向下一个胜利开始说起,一直说到近年改革开放带来的胜利成果。他们认为,打江山不易,守江山更难,修圆明园扰民,更不是时候。为此他们向皇帝提出六条建议:畏天命、遵祖制、慎言动、纳谏章、勤学问、重库款。
折子递上之后,一怕侄儿根本不看奏折,二怕侄儿看也看不懂,奕訢随后请求皇上召见。皇上拒不召见,奕訢再请。实在躲不过了,三天后,同治接见了他们一行人等。召见时,奕訢发现,奏折果然没有拆封,便要求侄儿当场阅读,一是读不懂,二是没那耐心,所以侄儿读了数行便赌气对叔父说:我停工不就得了,你们还饶什么舌?叔叔说:除了停修圆明园一事,还有好多事呢,容臣当场给你诵读一下。
当年父皇择定接班人的时候,老六因缺少影帝潜质不会哭鼻子而痛失皇位;如今在侄儿面前更是发挥了最佳辩手风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说话都不甚清楚的侄儿对滔滔不绝的叔叔烦死了,说:我这个位置让给你如何?
一句话堵得他叔叔差点噎死,水龙头一下子被拧上,再没有了置嘴的余地;奕訢的铁杆伙计、军机大臣文祥伏地痛哭,几近气绝,被人扶了下去。
剩下的扫尾工作由醇亲王奕譞来完成。同治的这个七叔兼姨父边哭边谏,一不小心就说出了同治出去野游的事儿。同治先是不承认,后是无话可说,就岔开话题,搬出了他娘:诸臣所言各条朕愿接纳,惟园工一事不能马上停止,为讨太后欢心而修,故不能擅自做主,容朕转奏太后之后再行决定。
大家一听,也无话可说了。谁都知道,重修圆明园确是老太后心愿,老太后都亲自参与设计工程图样呢;同治重修圆明园,又打着孝顺娘的旗号。更何况,这个资深寡妇谁都惹不起呢?于是君臣会不了了之,同治依然大模大样地去工地进行考察,与民工们亲切见面。考察之余,依然与民妓们切磋技艺,友好往来!
这个时候,帝师李鸿藻同志出场了,他上折两宫太后,说:“臣等以为与其徒敛众怨,徒伤国体,于事万难有成,不如及早停工,以安天下之心乎?伏愿皇太后明降懿旨,停止园工,则皇太后之威德,皇上之孝思,均超越千古矣。”(徐彻:《慈禧大传》,辽沈书社1994年版,第244页。)这是关于停止修园一事两宫太后收到的唯一的一份奏折。慈禧太后没有表示,她在静观事态发展。
七月二十七(9月7日),同治召见军机,议及李光昭案处置事项。之后,同治单独召见奕訢,询问出宫野游一事到底是谁说的,奕訢以“臣子载澄”做答,同治听了很不高兴:载澄同志这不泄露国家机密吗?如此不忠,叫朕被动!
七月二十九(9月9日),同治召见王大臣等,商议修园一事。一看停工已是大势所趋,不停不行,所以他问王大臣等:待十年或二十年后,四海平定,库项充裕,园工是否可以再开?大臣们赶紧叩头如捣蒜,说:托皇上的福,真那样的话,一定修!
但同治并不想完全退步,他有条件,圆明园工程可以暂停,但西苑的北、中、南三海要修,大臣们同意了,退出大殿去吃午饭,军机大臣们则回到军机处拟旨。然而谕稿呈上之后,同治并未马上批答,而是发给大家一道事先写好的朱谕:尽革恭亲王所兼军机大臣及一切差使,由亲王降为不入八分辅国公,交宗人府严议。
前面讲过,不入八分辅国公属于宗室十二等爵位中的第八等。十二等中,前六等可统称“入八分公”,后六等统称“不入八分公”。所谓的“八分”,乃贵族特权的标志。其一,努尔哈赤建立八旗制度时,八位和硕贝勒共事议政。八贝勒各置官属,凡朝会、宴飨、赏赐必均及,是为八分。这种身份及待遇后来逐渐固定下来,成为贵族等级的象征。其二,入八分的公爵可以与诸王、贝勒、贝子等一体分左右翼列班上朝议事,而不入八分者只能随旗行走。入八分都在京当差,不入八分不必在京。其三,入八分也是八种标帜,用以彰显其尊贵身份,这八种标帜是:朱轮(红车轮)、紫缰(乘马用紫色缰绳)、宝石顶(一品大员用珊瑚顶,宝石在珊瑚之上)、双眼花翎、牛角灯、茶搭子(盛热水的壶)、马坐褥和门钉(府门上的铜钉)等。
侄儿就这样将叔叔奕訢由第一等一下子降至了第八等,连入八分的待遇都没了,想羞煞他叔呢。可见这儿子跟他娘一个德性:谁让我不高兴,我就让他一辈子不高兴!
文祥等人拒不奉旨,并请求皇帝召见,同治一概拒绝。但是第二天,七月三十(9月10日),同治帝发下一份更改的朱谕,称自亲政以来,恭王每逢召对时,“语言之间,诸多失仪。著加恩改为革去亲王世袭罔替,降为郡王,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并载澄革去贝勒郡王衔,以示惩儆。”(徐彻:《慈禧大传》,辽沈书社1994年版,第246页。)看来,除了对叔父动手,他对载澄这位出卖同志的嫖友也动手了。
八月初一(9月11日),同治又以“朋比为奸,谋为不轨”的罪名拟了一道圣谕,革去恭王、惇王、醇王、伯彦讷谟祜、景寿、奕劻、文祥、宝鋆、沈桂芬、李鸿藻等十位重臣的职务。十位重臣重到什么状态呢?前三个是道光三个儿子,三王,自不待言。四五六是三位御前大臣,其中伯彦讷谟祜是僧格林沁之子,景寿是道光帝的附马爷、咸丰爷的姐夫。七八九是三位军机大臣。最后一个是帝师。同治皇帝这么胡乱打黑,隐藏幕后的慈禧不亲自出面不行了,得维稳啊。于是两个寡娘跑到弘德殿进行现场调解。调解的场景是这样的:同治皇帝在下面跪着听训,两个寡娘在上面哭着鼻子忆苦思甜,吃水不忘挖井人,六叔的恩情比海深,十年以来,没有六叔就没有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忆苦思甜的结果是:革十大臣职的上谕留中不发,十大臣官位照旧,处分撤消;重修圆明园依然是重点修葺西苑三海。
“七四风波”表明,同治资质明显不够,徒有他娘的某些劣质品性却没有他娘的政治智慧。
(四)不亲亲娘,老是跟亲娘作对。
母以子贵,慈禧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所得,很大程度上借助了儿子这个道具。但是儿子并不亲她,甚至专跟当娘的作对。
第一例:咸丰十一年(1861),咸丰初死,肃顺等八大臣在庭上与两寡娘辩论争权,肃顺声震屋宇,吓得6岁的小同治尿湿了裤子,钻到皇额娘怀里大哭。注意同治所钻的娘可不是他亲娘,而是东太后慈安这个娘。孩子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充分说明,在同治那里,东太后比亲娘还亲。事实上,当孩子刚一出生,亲娘大部分身心都贯注到政事与醋事之中的时候,头脑简单、对政事醋事皆没有兴趣的东太后则利用她的皇后地位,给予同治充分的母爱。长大之后,同治依恋的依然是东太后而不是自己的亲娘。这当然会让西太后大大的不高兴,自己亲自生的孩子,居然不亲自己,白眼狼!
第二例:与东太后、奕訢等合作,杀掉了西太后最宠信的太监安德海。
安德海,直隶南皮县人。少年志气大,自残入宫做太监,人称小安子。小安子很聪明,善于察言观色,并且知书能文。咸丰北上抗夷时,他随咸丰到了热河行宫。辛酉政变中,他在叔嫂之间穿针引线往来奔走,得到了慈禧的信任。同治初年(1862),当上了总管太监,成为慈禧非常器重的心腹。由于有慈禧的宠信,他压制群僚,干预国政,为所欲为,甚至不把慈安、奕訢放在眼里。
同治帝打小就不喜欢安德海,稍大的时候,对小安子的横行霸道看在眼里,恨在心上,有时候会借故斥责他一下。结果小安子就会跑到太后那里说同治的坏话,导致同治反过来被太后一顿数落。同治恨小安子,又没法下手,于是命人做了一些小泥人,自己用刀再砍掉他们的头。身边太监问及,小皇帝就回曰:杀小安子!
小安子终于给了小皇帝机会。同治八年(1869),小皇帝14岁,安德海在慈禧太后的默许下,借皇上大婚、采办龙袍的名义,乘楼船沿运河南下。按清朝祖制家法,太监不准出京。但小安子是慈禧的红人,也没有看过《疯狂的石头》,不知道走江湖要“低调”。虽然太监出京直接违背祖制,但是他一出京就张扬起来了,唯恐别人不知道太后的红人要南巡!没成想,半路上遭遇了丁宝桢。
丁宝桢,字稚璜,贵州人,咸丰朝进士,时为山东巡抚。同治二年(1863)任山东按察使时,僧格林沁正在山东剿杀捻军。僧王为人十分傲慢,会见司道官员从不设座。丁宝桢前来投谒时,让门人转告僧王:坐则见,否则罢。僧王一听大惊,马上改容优礼予以接见。山东巡抚阎敬铭闻之,大大的佩服,亲自出郊迎接,并且在退休时推荐丁宝桢出任山东巡抚。此番安德海南下,恰恰经过丁宝桢的地盘,不倒霉才怪呢!
安德海首先经过的是直隶地界,当时的直隶总督是大名鼎鼎的曾国藩,曾氏正患眼疾呢,而且心里头盘算的是《劝学篇示直隶士子》,提出儒学有义理、考据、经济、辞章四科,唯义理为治学根本云云,所以安德海从他的地盘扬长而过,但一进山东巡抚丁宝桢的地盘,小安子就完了:直接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