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健从接受任务的那一刻起,就克制自己忘了家事烦恼,沉浸到侦破中去。办公室太嘈杂,他想回到他的寝室独坐一会儿。
寝室里产另一位比他还大两岁的“大青年”张磊不在。这间单身汉宿舍,既贫穷又富有。张磊也是个藏书家,只是他不大读邝健的藏书,邝健却是他的最热心的借阅者,一台两人凑钱买的水仙牌洗衣机大概可以说明两点:两位单身汉关系融洽;两位大青年近期还没有结婚的打算。
邝健想了想,在他的记事本上写道:
1.找张磊一谈,补充想象、推理细节。
2.上午10点前打印尸体认领告示,由通讯班分送各派出所、办事处张贴。打印三百份。
3.下午,准备同死者的亲属、朋友、熟人谈话。不用录音机。
不出邝健所料,张磊果然在冷藏间。
医科大学毕业生张磊终于安心法医职业,经历过痛苦的思想斗争。他曾经幻想攻克医学尖端,征服人类的顽敌癌症。如果将要耸立在维也纳的黄金塑像是一位中国医生,那该多美!然而他当了法医 ,解剖 。缝合尸体,鉴定犯罪或非罪,确定死亡时间……为了正确无误地判断作案手段,他还得去熟悉形形色色的凶器和械斗方式。他的工作,不能制止死亡,减少死亡,而只是解释死亡。
但他终于爱上了他的职业。这是因为,当看到许多清白无辜的受害者终于找到了冤头债主,凶手终于被绳之以法,他感到宽慰。而法医是一门深奥的、高难度的科学,他喜欢犯难。
此刻,无名女尸躺在担架床上,盖着雪白的罩布。动力强大的制冷系统源源不断地输送出冷气,凉悠悠的。张磊坐在一张金属春秋椅上,思绪万干……
“张磊,PX交给我了!”
张磊鼻子嗡了一声。
“补充一点情况吧!”
张磊说:“检验报告你没看?”
“别给我打埋伏。我想听听报告上没有的。”
“报告”是具有法律效力的文件之一,没有十分把握,不能往上面写。这瞒不过邝健。尤其是张磊这样认真的法医,他有许多自己的想法,尽管把握不大。
“要我谈谈可以,声明一下,这是你我之间的个人交谈,不作数的。”
“你就少声明两句吧。”
“不,要说清楚,因为PX交给你了。你不能把我个人的口头意见作为依据。”
“知道! ”邝健心里好笑:张磊呀,你真是个迂夫子。
张磊沉思地说;“我怀疑是谋杀,转移尸体。”
“啊?”
“从复原的照片上看,她是个热爱生活的姑娘。而且,你看,”张磊拉开罩布,露出女尸的小腿,“这是一双只有芭蕾舞蹈家才会有的小腿,肌肉强劲而外表圆润,膝头有两块微紫的印记,这是跪在地毯上坚持压平足背留下的。她练功很勤奋。但是,从她的腰部柔韧性判断,她练功时间并不长,或者用她们的行话说,她并没有幼功。”
邝健感到不虚此行。
张磊从白大褂插手袋里取出一张透视胶片,放在拷贝台上,拧亮了装在玻璃板内的无影灯。
“这是我刚拍照的腰椎透视片。尾椎有轻度挫伤。为了弥补幼功的不足,她的腰部练习也做得太苦了。”
“这就是说,”邝健推断地说,“她从事艺术工作时间并不长?”
“是这样。”张磊随手拉平了雪白的罩布,“你再看看她穿的这双高跟凉鞋:边带上的缝线已经断续霉烂,人造革已失去光泽,高跟是新近换上去的,比原装稍小一点。”
邝健紧接着说:“这说明她经济上不宽裕,或者是家境苦寒,或者是她生活俭朴。”
“是的,如今的年轻女性,又是搞艺术的,谁还会要这过时的凉鞋?而且是穿了它去与情人约会!”
“情人?你认为不是强奸?”
张磊摇了摇头。
“死者内衣和全身都残留着一种特殊的香水味,什么牌子的,我不清楚;但与死者自身使用的劣质香水,显然不同!”
邝健懂了,死者平生第一次性行为是同某个男子在“热恋”状态下发生的。
“张磊,那种特殊的香水味,能不能保留一段时间,比如说一星期,三五天也好?”
“我正在琢磨用什么办法。”
“无论如何得想出办法来,请你帮助我!”
张磊抬眼看了看邝健。季邝健想了想,提出质疑,“不过,这还不是排除强奸或奸污的直接证据。”
“有直接证据。”
张磊却不再往下说了。
虽然这是侦破工作的需要,当着邝健作详细地分析,使这位未婚的大青年有些为难。邝健理解他的朋友,他倒不是羞怯,而是唯恐亵渎了死者。这是一种纯洁、高尚的心理障碍,应当谅解。
张磊抱歉地说:“这样吧,回去给你找本书参考。”
“谢谢。不过,你为什么不在检验报告上写明这个结论?”
“你没有注意我的措辞吗?”
邝健想起来了,报告上使用的是“同居”。
应当承认,张磊的措辞是严谨的,明确的、分寸适度的。
“告示”是邝健自己起草的。经过认真推敲,文字部分的措辞是这样的:
请认识照片上这位姑娘的同志,速来P城公安局接待室一谈,或电话告知值班室。
孙飞虎从未见过这样不伦不类的“认尸启示”,然而,梁邺批准了“照此打印”。
不知名姓的姑娘生动活泼的形象,出现在P城大街小巷招人注意的去处。这时已是中午十一时多了。
邝健一直守在值班室带自动记录装置的电话机旁。中餐也是张磊帮他从食堂端来的。
电话铃响了无数次,每次都让他充满急迫的期待,每次又都让他失望。
第一个他需要的电话终于打来了。“喂,公安局值班室吗?请告诉我林枫出了什么事?”一位姑娘紧张焦急的声音。
“林枫?”
“是啊,她就是林枫,你们告示上的照片是她,那张照片我也有!”
怪事,那是复原的照片,也就是说,那是假想的照片啊。
“她出了什么事?”
“哦,没什么。有人找她。”
“啊呀,我的上帝,吓死我啦!”
邝健生怕她挂断电话:“您叫什么?在哪儿工作,我们可以在哪儿找着您?”
“我吗?你们找到了林枫就知道我了。哈哈……”
乱弹琴,逻辑错误!“请您严肃点,我在问您!”
“啊,好厉害!我是被告吗?请你回答我!”
“对不起,也许我太着急了。您能回答我刚才请问的几个问题吗?”
“这还差不多!要不要我‘用记录速度’播送?”
“随您便。”
“那好,听着:我叫夏梅,P城戏剧专科学校二年级学生,和林枫同专业,同班级,同寝室。您要找我,请注意时间:上午,图书馆二楼阅览室,下午,学校游泳池。我穿红蓝两色游泳衣,身高一米六四,短发,貌不惊人,这几个特征对您足够了吧?顺便告诉阁下,中午十二点至下午二点半,晚上七点以后,女生宿舍恕不接待男同胞!不需要解释吧?”
“不用,谢谢!”邝健骂了一句“活见鬼”,挂上了电话筒。
他后悔了,没有告诉这个夏梅,自己叫什么,也忘了约定同她见面的准确时间。第一条线索有了第一步进展:死者叫林枫,艺术专业学生。
第二条线索呢,从哪儿入手?“告示”对那个神秘的报案者当然不起任何作用。
邝健不熟悉邮电通讯,在自动拨号电话系统里,收话的一方能否查出说话的一方是从哪一台电话机发出来的?那神秘的女人是就近挂的电话,还是回到自己住处附近打的电话?
明天去找夏梅,顺便调查一下西山宾馆附近能挂夜间电话的单位。
夏梅能提供些什么情况?她似乎很聪明,有一张利嘴,“貌不惊人”?荒唐,谁管你漂亮不漂亮!你就是奇丑无比,也得见你!戏剧学校会有奇丑无比的姑娘吗?
第二个邝健需要的电话,二十多分钟后才挂来。也是一个女性的声音:
“……我是林枫的母亲。请您们告诉我,这孩子怎么啦?她没出什么事吧?她没有在学校里吗?她爸爸出国讲学去了,要有个好歹,我可怎么办哪……”
一连串的问话,象刀尖一样威逼着邝健。
“请告诉我,您的名字,在哪儿工作?家庭住址,尽可能详细些。”
“这……我叫李青,在省电影制片厂演员组,我住在玉泉南路民主街杨柳巷十三胡同九号,请您行行好,给我个实信……”
“您现在在哪儿?”
“今天我休息,在家,是邻居告诉我的,我害怕……”“请您在家等我,我马上来。”申金发茶-“好,好,您说说,林枫她……”
“我马上开车来!”
邝健挂上了电话。迅速打开录音,记下了李青的住址孙飞虎站在值班室问口。
“电话来了?”
“来了。死者叫林枫,市戏校学生。电话是她的同学和母亲打来的。”邝健说罢就要走。
“上哪儿?”
“去林枫家。”
“要派助手吗?”
“不用。请你帮帮忙,通知各派出所,把告示复盖了它。”
“这有什么必要,多此一举?”
“我认为很有必要!”
“死者的亲属朋友会怎么想呢?那不是商业广告!”
邝健跨上摩托,踩响了引擎。它早就停在值班室门口等候它的主人。雨停了半天,坐垫早已晒得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