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于说不清楚的想法,邝健既没有骑摩托:也没有穿警服。当然,他不会不带“派司”。
戏校坐落在海滨,环境优美,像走进了公园,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只有一间朴素整齐的平房,在绿树丛中半掩半露。
按照夏梅自己说的,下午两点半钟以后,她应当在游泳池。
这哪能叫游泳池?一个地道的天然海滨浴场,只是靠近海滩的浅海区有一圈长方形的水泥桥,这个水泥框框除了初学者谁也不把它当回事,在极目可见的整个蔚蓝的大海上,浮现出点点人影。邝健精神为之一振,眼前是一幅令人心醉的画,一面令人神往的奇异的大镜子。他没有作任何游泳的准备——连裤衩也没带来。
等他定睛寻找“穿红蓝两色游泳衣,身高一米六四,短发,貌不惊人”的夏梅时,他发现受骗了。且不说无法看清人们的发式、相貌、身高,红蓝色游泳衣比比皆是!
他只好问人。他拦住了迎面走过来的一位姑娘:“同志!”
姑娘吓得一跳。裸露着大部分身体,浑身水淋淋的,突然站在一个陌生的衣冠楚楚的男人面前,实在令人尴尬。泡在水里,或者彼此彼此,一点感觉也没有,形成对比就让人害怕了一心理作用确实奇怪。
邝健很快意识到这一点,长话短说,急切地问:
“认识夏梅同志吗?她在哪里?”
姑娘拿浴巾捂在胸前,应酬了一句,“夏梅吗?认识的。她多半在鲨鱼岛附近!”
邝健绝对不好意思请她游到鲨鱼岛把夏梅叫上岸来。这样也好,跳进大海去找她。
邝健正对着大海出神,那姑娘怪模怪样地吃吃一笑,跑开去了。难道她怀疑我这个高大的男子汉是“旱鸭子”吗?
邝健脱去衬衣,长裤,皮鞋,向夫海走去,他问明了鲨鱼岛的方向,用自由式快速游向那个小小的黑点。
海上礁石岛多得难以胜数,即使大方向没错,也难说那一座岛就是日的地。幸好他前面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在游向无名岛。邝健加速追了上去。
“同志,请等我一下!”他在离那人二十米远的地方喊道:
“抽筋了吗?”是位姑娘,嗓音挺美,语言不太美。
“没有!”
“那就游到岛上再说!”
该死的姑娘,真不懂礼貌!她不但不等他,反而越游越快,邝健竟然被她甩远了。
邝健爬上礁石岛,喘着粗气。那姑娘早已悠闲地坐在岛上,眺望海景。邝健的自尊心让位于对这位游泳女皇的钦佩了:
“你游得不错!”
“真心话吗?嘻嘻……”姑娘突然掩嘴笑了起来。
“我有什么值得你取笑的吗?擅长游泳并不等于有取笑人的资本吧。”
“我笑你太穷了!”
“我觉得自己很富有!”邝健已经有几分认真了。“80年代,居然买不起一条裤衩?”
原来是这样。邝健看看自己穿的球裤,再看姑娘,细细的水珠,像珍珠一样晶莹,附着在质感厚实轻软的游泳衣上,那质地分明是纯羊毛的。他有点狼狈。当然,他用不着发表声明,说就在昨天把五千元存款借给了人家。
“喂,你不是有话找我说吗?”
“请问,这是鲨鱼岛吗?”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那太好了!”
“你为自己第一次占领鲨鱼岛感到骄傲?”
“不是,我要找一个人。有人说她多半在这里。”
姑娘面有得意的神色:“这么说,你找的是我?”
“何以见得?”
“能游到鲨鱼岛上来的人,并不多!”
邝健发现,附近几乎没有人。她说的话不过分,这儿离岸很远,浪大,暗礁也忒多。
“你叫夏梅?”
“你是P城公安局的侦探?”
这姑娘反应敏捷,邝健很高兴。他最怕和“二极管”有问题的人打交道。
“介绍一下,我叫邝健。”
“我就用不着自我介绍了。”
“我是为林枫的事来的,请问——”
“别太严肃了 ,我受不了‘公事公办’,更受不了审讯,坐下谈吧。”
夏梅指了指她身旁的礁石,邝健犹豫了一下,跳到她对面的一块礁石上,坐下来。
“快告诉我,林枫在哪儿?两天没见到她,我寂寞死了!”
“林枫,她死了!”
邝健以为她准会发疯似地跳起来,吵呀,嚷呀,痛苦地大叫“天哪!”“怎么回事呀!”然而没有。夏梅两眼直愣愣地盯着他,痴呆了。
海浪拍打着礁石,飞沫溅到他们脸上,身上。小岛上突然出现的沉默,使人感到空虚而恐怖。
一阵海风吹来,邝健打了个寒噤。夏梅双手抱在胸前,身子瑟缩在一起。乌云遮盖了半边天。邝健突然看见夏梅脚下石缝里有一只透明塑料衣袋,里面显然塞着一条浴巾。他默默地弓身打开袋子,取出浴巾,跨过去,一只脚蹬在这边,一只脚蹬在夏梅身边,轻轻把浴巾披在她肩上。
夏梅“哇”的一声,痛哭起来。邝健猝不及防,蹬在她身边的那条腿,突然被她抱住了。
夏梅好像抱着活在她眼前的林枫,好像抱着她就要破碎的心,抱着某种支柱。
邝健也为一种圣洁的意识主宰着。他把整个重心移过来,使劲蹬在礁石上,支持着夏梅。他控制自己,腿别发抖,似乎只要腿一颤抖,夏梅精神上就会垮掉。然而,他坚持不住了。
他试着把虚踏在另一块礁石上的脚移过来。如果从礁石岛上摔下去。只要有一个人受伤,他俩就会被困在这孤岛上,回不去了。
不行!要让她振作起来!他们必须游回去!海上的游泳者已寥寥无几了。他瞥了一眼夏梅手腕上的防水手表,已经四点十分 ,也就是说,游到鲨鱼岛,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夏梅!夏梅!”
夏梅抱着他,抽泣不止。
“夏梅同志!”
“同志”两个字生了效,它的严肃意味着具有一种距离感,夏梅清醒了许多,放开了他。
邝健乘机迅速把另一条腿收过来,坐在夏梅身边。沉默。沉默中,夏梅不敢看他,似乎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难为情。邝健脑里乱哄哄的,这种环境,这样的调查对象,他头一次遇到。他想问的问题,像不听使唤的调皮鬼,难以集合、排队。
“夏梅同志,我为你失去了一位好朋友感到难过…”见鬼,外交辞令,像个抽劣的伪君子。他说不下去了。果然,夏梅对此并无好感。
“邝健同志,你是为公事来的,谈你想谈的吧。原谅我刚才的失态。”
一切恢复了原状。一个怪异的梦结束了。邝健心里奇怪得很,有一种若有所失的滋味。
“原谅我,打电话时没有告诉你真情。”
什么原因,邝健没有说明的必要。说这句话,邝健倒是真诚的,但他还不至于真诚到把打电话时,对她的反感也告诉她。
“你撒谎有价值,它让我快活地度过了二十四小时。但撒谎并不对任何人都必要,请相信。”
“我相信,你很坚强。”
邝健你今天怎么啦?不觉得有阿谀之嫌?幸好夏梅没有注意到他的脸色。
她望着大海的尽头,那水天相接的远处,陷入沉思,
“林枫怎么会死呢?她的生活刚刚开始啊。她的各科成绩在班上都是尖子,她的外形叫班上的男生神魂颠倒,叫女生妒忌--连我也不例外。她渴望有一天上银幕,成为超级明星,就算这很渺茫,她的成功已经握在她自己手上,她出版过录音带,虽然只有一首歌,已经引起了人们的注意。放假前她悄悄告诉我,声乐系老师找她个别谈了,动员她转行,她还给我看过一封信,是南海音像出版公司来的,问她还有多少首歌曲,他们愿意在适当的时候,出版她的专辑。林枫高兴极了,她跟我开玩笑说,除非他们同意让我为她用钢琴伴奏,她绝不会为自己成名而抛弃我……”
夏梅讲不下去了。邝健明白,这样一个前途一片辉煌的
女孩子,是不会轻生的。除了一种可能……“夏梅,你仔细想想,会不会有其他原因?”
夏梅猛然掉过头来:“什么原因?我不相信她死了,真的,不相信!如果你不是公安局来的,我准会把你当成疯子,从这岛上把你掀下去!”
“你认为她绝不会自杀?”
“我会自杀吗?你认识我,就认识她!”
又是一阵沉默。海风带来一股潮湿的凉气,邝健打了个寒噤。
夏梅把浴巾摘下来,扔给了邝健,她自己拿了件衣服披
上。邝健担心涨潮。潮水一来,这礁石岛即将被淹没。夏梅没有游回去的意思。邝健不好提醒她。她会以为他是个懦夫。
“当然,你不会轻易相信我的话,因为你毕竟不了解林枫。你们只重证据。”
邝健吃了一惊,他还没有说出口的话,夏梅就先说出来了。这姑娘聪明过人。
“是这样的。我们需要证据,需要你帮助。”
“你这太客气啦。理解我的心情吗,作为侦探,我现在在想什么?”
邝健发现,夏梅的谈话方式恢复了原有的风格,这说明她心理上平静了许多。邝健必须回答她,这样才能取得她的信任和好感。他想了想,决定冒一次险:
“你在想,假如我像你一样了解林枫就好了。”
“表达得太平淡。”
“换句话说,这件侦破案由你亲自来办最合适。”夏梅望了一眼这魁伟的小伙子,冷冷地说:
“是的。”
“那就让我们订一个合同吧,”邝健模仿她的风格,却又不失严肃,“我们合作,你给提供情况,包括你的分析和观点,由我这个具有合法身份的侦探执行。我们的目标十分明确:查明林枫的死因——”
夏梅不满地横了邝健一眼。邝健立即补充道,“如果按照你判断的是死于冤情,那就要把凶手缉拿归案!”
“有一个条件!”
“说吧。”
“你必须绝对相信我,随时告诉我,你的进展!”傻气的姑娘,这怎么可能呢?保密制度岂能对你例外,你就是林枫的李生姊妹,我也不能答应你的这个条件呀。邝健只好再对她撒一次谎:
“当然是这样,不然,怎么叫合作?”
夏梅淡淡一笑,她满意他的态度。她太容易轻信人言了。如果说林枫和她一样,这也是林枫的弱点。大概十八九岁的姑娘的弱点相同。
“不过,我也有个条件?”
“嗯?”
“有些事,你必须听从我的指挥。”
“什么事?”
“眼下只有一件事:要涨潮了,我们游回去继续商量。”
“你害怕涨潮?”
“也可以说是害怕。”
“你倒挺坦白!”她不满意他的胆怯。”“还是个侦探哩!”
“我害怕回不去了,耽误时间。在侦破中,时间往往是要害因素,这叫战机,听说过吗?”“巧舌如簧!”
“彼此彼此!”
夏梅站起身来,把手伸给邝健:
“让我拉你一把,瞧你,像一头大熊!”
邝健没理她,矫健地从礁石上一跃而起:
“大熊并不伤人。岸上见!”
邝健跳到一块壁立的礁石顶上,打算跃入海水。“站住,大熊!”
“嚷什么?”
“你知道这儿的水情吗?鲨鱼可不是大熊,它会伤人的。”
邝健当真害怕了。如果你糊糊涂涂纵身一跃,撞死在暗礁上,孙飞虎会怎么说呢?如前
“过来!”夏梅像严厉的司令官。“从这边跳下去!”
夏梅把塑料衣袋口子扎好,系在背上,一跃入海。在她凌空而起的刹那,邝健差点儿没惊叫出来。
好美的跳水动作!像她的人一样美!
邝健也随着她指点的路线,跳进海水。在半空中他闪过的念头是:真得感谢这个“其貌不扬”的水妖……
走近戏校女生宿舍,一种异样的心情叫邝健放慢了脚步。在省公安学校念书时,没有十分的必要(比如在女生寝室召开团的会议或是一年一度的元旦早晨的礼节性拜访),没有男同学做伴,他是决不往那里跑的。无论是女宿舍特殊的气味(她们总爱用香水),还是那些随便晾晒在塑料绳上的小玩意,都让他感到很不自在。
到底是搞艺术的女孩子,房间干净,布置嘛,虽然不算十分高雅,倒也“雅俗共赏”。这里完全不像公安学校,那里有一种“军营”味道:高低床,全金属的,一摆一长溜,二色的床单,一色的被子,甚至是一色的毛巾,茶缸。全是国家配给的嘛。这里可谓“百花齐放”,每一位女士的床上空间 ,都是她们苦心经营的小天地,显示出她们不同的爱好、趣味、修养和经济状况。有一样却是共同的:每个姑娘的床头都有几帧从电影画报上剪下来的彩照,从越剧《红楼梦》里的王文娟到日本电影《追捕》里的中野良子,构成一组组影星展览。在正对房门靠近窗户的两张上铺上,有两张引人注目的男子头像:高仓健,三浦友和。邝健嘴角露出一丝善意的揶揄:两个大胆的姑娘!
“这是我的小天地。”
顺着夏梅的手指看去,正是“高仓健。”
“我已经猜到八成了。”
“凭什么?”
“不凭什么。”邝健不想说破。
“我知道。管它哩,我喜欢挂谁的像就挂谁!”邝健笑道:“我并没有说什么。”
“可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同他们一样虚伪?”
“不知道。含蓄并不等于虚伪。”
“当然。我不反对含蓄,我也不许人家反对我的明朗。”
可以到此为止了,邝健不再吭声。
“那么,你对面的上铺,是林枫的?”
“你眼力还可以。”
“可以让我看看她的东西吗?”
邝健很谨慎地避开了使用“遗物”这个词。
夏梅伤感地说:“林枫对我没有秘密。现在,只有我是她的财产保护人了。看吧!”
景全夏梅果然有一把林枫抽屉的钥匙。在她动手拉开抽的时候,邝健睁大了眼睛,急切地期待着某种奇迹出现。
抽屉是十足女性的王国:一叠漂亮的信笺、信封,两本“过瘾”的爱情小说《简·爱》《一位陌生女人的来信》和一本《西方爱情诗选》,一只小巧的金线卡口钱包,几只折叠方整的花手绢,几个塑料戏剧化妆盒,一册影集,一本集邮册。还有一些零星物件,无非是精美的小包装盒、商标、别针、尼龙结子、橡皮筋之类。总之,没有一样东西能说明一个重要问题、提供一条有价值的线索。
邝健需要的是信件和日记。恰恰没有!
“你干吗发愣?”
“林枫不做日记,也没与人通信?”
“这是她的隐私。”
“如果她活着,她会把某些隐私告诉我们的。”
“好吧。我知道在哪儿。”
夏梅用另一把小钥匙打开了书桌右边的小柜柜门,里面是林枫随身换洗的衣物,最里面,正是收藏“隐私”的金属盒。
谢天谢地,总算得到了这位保护人的恩准。
“这是她请父亲在国外给她买的,是收藏贵重首饰的保险盒。林枫没有首饰,用它收藏日记、重要信件。”
金属保险盒是镀铬的,银光闪亮。加工精细,严丝合缝,四方六面几乎看不出开口,也没有上锁的地方。顶面缀有精致的阿拉伯古典图案。
一只打不开的保险盒!
“你能打开它吗?”
夏梅摇摇头。“只能运用你们翻译密码的技术试一试了。你们最好不要砸坏了它。”
邝健点了点头。
“请回忆一下,林枫什么时候开始使用它?”
“大概在放假前一个多月。让我想想,那天她从家里带到戏校来,告诉我……对了,我们正在复习语文,第二天考试,我查一查记载!”
夏梅从枕头旁边取来化妆盒,打开,夹在透明胶片内的纸片上记着考试时间表。
“六月十号,没错!”
“这以前,她不记日记,不写信?”
“怎么不写?那时没有这只保险盒,都放在抽屉里。”
“也就是说,”邝健思考着,“六月十号她得知父亲带回了这只盒子,或者这天她收到了重要信件,二者必居其一。不然,她犯不着在复习备考的紧张时刻,特意回家去取保险盒。”
“照道理,应当是这样的。林枫学习很刻苦,没有重要四来哲富的事,很少回家。”
邝健瞥了一眼夏梅的手表,开饭时间过了。
“最后,想问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林枫有男朋友吗?”
“什么样的男朋友?我和她男朋友都不少。”
邝健不知怎么觉得这回答听了不舒服。
“我指的是恋人。”
“没有!”
邝健大失所望。
“来往密切的人,能告诉我吗?”
“要我开黑名单?”
“我们不是‘怀疑一切’论者。我们只尊重事实。”“不用解释,我可以开一串名单给你。”
“谢谢。”
彼此都觉得距离拉大了,怪不自然的。邝健问:“什么时候给我?”
“让我回忆一下,你今天逼我逼得太紧了。我饿了,你呢?”
“我也需要填点东西进肚子。”
“你请客?”
“那还用说。”
“上哪家餐厅?”
“随便。”
“请你在房门外站一下,我换件衣裳,对不起。”邝健红着脸,急忙退到门外走廊上。
过了好一会儿,房里没动静。邝健饥肠辘辘,抱怨起来:女人真够麻烦的!
“请进来吧!”夏梅在里面喊道。
“不用了。快点好吗?”
夏梅打开房门,邝健眼睛一亮:一位高挑、苗条的姑娘站在他面前。夏梅穿了一件浅黄色超短裙,肩上斜挂着一只紫红色小皮包,亭亭玉立,光彩照人。虽然走廊上光线并不好,她那浅红色的胸罩仍然显得太透,邝健简直不敢多看一眼。还有那香水味……她是去赴约会吗?
“请吧,东道主!”
夏梅显然为认识了邝健,感到惬意。但她绝不是刻意打扮的。除了时髦的夏装,夏梅就没有什么好穿的。而且,今天她省去了每天出门必有的一道梳洗工序--化妆。这是因为,她失去了林枫……
可是邝健误会了。他尽管很喜欢看她这副穿扮,一想到林枫,就觉得夏梅不该这么“华丽”。
P城和平餐厅。耀眼的霓虹灯一闪一闪。进去便有一 股冷气迎面扑来。没有谁站在谁的身后等着抢座位的现象。穿着雪白西服的男女服务员,仪表堂堂。邝健虽然没来过,但知道这是P城首屈一指的西式餐厅。
“想吃什么?”在一张屏风后落座后,夏梅问。
“你点吧。”邝健吃过几次西餐,菜名一个也没记住。他喜欢中国粤菜。
“别紧张,不会叫你破费的。”夏梅叫来服务员:“五元一客的,两客。”
服务员一走,夏梅又拿他开心:“十元钱相当你几天的工资?”
邝健也不饶她:“相当你妈妈给你一个月生活费的几分之几?”
“好吧,我们不打嘴巴仗了。”夏梅小声说。
因为服务员托着餐盘过来了。
牛排、烤鸭、色拉、牛尾汤、面包、黄油、果酱,最后一杯咖啡。五元钱,完了。
邝健根本没吃饱。夏梅大概生怕长胖,一样只吃了一点,面包一片也不吃,全归邝健扫荡了。
服务员拢来,拿着票夹子,分明要结账。
邝健搜了两只口袋,心里发慌了:他根本就没带钱。
夏梅笑道:“别乱找了,钱在我这儿,你忘啦?”
她拉开小拎包,抽出一张拾元的票子,给了服务员。
邝健的手还在到处乱摸,夏梅冷不防敲了一下他的手背:“干什么?别丢人啦!”
邝健恨不得地上有个洞钻进去。他知道,刚才夏梅是扮演了某个角色,在服务员面前挽回了他的面子。他感激她。可这“情人”的角色,太那个了。
这是对她的第一次感激。第一次,他险些被鲨鱼吃掉。走出餐厅,邝健仍旧没有消失狼狈的心情。
“你是当真没带钱,还是舍不得做东?”
“别太刻薄了。”
这几乎是求饶,夏梅心软了。
“上哪儿去呢?”
“我回局里去,你呢?”
“不知道。林枫不在,我不知道晚上的时间怎么消。”
“看看小说也行。”
“小说恐怕也看不进去。”
“你不是有许多朋友吗?”邝健省略了一个“男”字。
“你还记得我说的那句话?干吗不说男朋友?嫉妒吗?”
“不,我也有不少女朋友。”
“别夸口了,我能够想象得出。有一副好身材,好模样,好口才,好职业,如果还有个好爸爸——”
“别唱‘好了歌’啦!”
沉默。街上是忙碌的车流,悠闲的人流。
“再见吧!”邝健伸出手来。
夏梅却把手背转过去。
“不想送送我吗?”
邝健“嗯”了一声,表示愿意。
夏梅突然挽住了他的胳膊,紧紧挨着他。
“我真害怕!”
“怕什么?”
“不知道。一想起林枫,我就怕……”
“我理解。”
其实,谁也不清楚“怕”什么,“理解”什么。一切都还没有来得及想透彻,也许永远也弄不明白。心理学家把这种现象称为“感觉”。
邝健忽然想到了什么:“夏梅,班上暑假留校的同学多吗?”
他们就这样走着,无话可说。
“偌大一栋宿舍,就我一个人了。”
“啊?你为什么不回家?”
“父母闹离婚,分居了。我回到哪边去?”
邝健伸手抚了抚她的手背。他不想继续这一话题。他理解她的处境,因为他也经历过。
“你们还有几年毕业?”
“两年。”
“自立了会好些的。”
“邝健,真怪,我一向讨厌人家安慰的,今天不知怎么——”
“不太讨厌了,是吗?”邝健有意松弛一下气氛,“人有时这样,有时那样,一点儿也不奇怪。”“你学过心理学吗?”
“学过一点,工作需要。”
“我也想学。”
“做演员当然需要学心理学。你们不是经常要分析潜台词吗,其实那就是心理分析。”
“你上过大学吗?”
“没有。”
“我总觉得你不像没有文化的人。”
邝健笑了:“侦察员应当有很高的文化,我还差得远哩。”
“我很幼稚,是吗?”
“不。你怎么不自信了?”
“我有时非常自信,有时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行,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夏梅马上就把他刚才的观点用上了。邝健不知怎的,此刻觉得她特别温柔,不像“女妖”了……邝健把她送到了戏校门口,两人站在路灯下。
“有事给我打电话来。”
夏梅调皮地反问:“如果没有事呢?”
“当然也可以打电话。”
“谢谢,再见!”夏梅的惆怅一下子被赶跑了。
“夏梅,忘记了嘱咐你,别告诉林枫的家长,我只对李青同志说她失踪了。”
“干吗不如实告诉她。”
“我没有勇气。”
“……理解你。”
她还了他一个“理解”,并且这一次主动向他伸出手来。
邝健乘公共汽车回到P公安局。宿舍里没有人。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张字条:
邝健:
我明日补休一天 ,把钱送回家去 ,顺便给出出点子。谢谢你的支持。祝你在PX案件中走运。
张磊 即日
也好,一个人一间房,清静清静。脑子里一下子装得太多,又觉得什么也没有。
他把打不开的金属保险盒送到密码室。到洗澡间冲了个冷水澡,回来便躺在床上了。
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枫,夏梅,李青,打不开的金属盒,和平餐厅,鲨鱼岛,轮番在脑海里浮现,乱成一团。他想了个办法,按时间顺序,把二天的经历滤一遍,把重要的数顾干雨细节复记一遍。这种重复记忆是很有效的。
重要的细节似乎太多了。
这天夜晚,邝健多年来头一次失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