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里的独子,从小到大适应能力也算比较强。但是进了看守所,我花了一周的时间才弄明白这里的规矩和门道,基本上这里没几样能正常做的事,吃喝拉撒到处都是规矩。进来一个礼拜的时候,我的律师来会见我了。
会见的当天,刚开完早饭,就听见外面有人喊道“张猛,律师会见。”我趿拉着拖鞋,走到监号门口,老马开了监号门,给我戴上了手铐,从四楼走楼梯下到一楼,又来到了前面的行政楼里。这一路上老马不停地问我怎么样,我一一如实地回答他。他突然问我“你上没上大便?”我愣了愣,回答他道“从进来以后现在是第七天了,我一次也没上过。”他突然不知道从哪翻出来一个像抢劫带的黑头套,告诉我“今天律师会见的人比较多,一会你戴着这个黑头套,在会见室门口的塑料椅子上坐着,等前面的人喊号,喊道你去哪个房间你就去哪个房间就行。”说着急匆匆地把我交给前楼的一个年轻警官,就忙别的事情去了。
我戴着头套,坐了不到10分钟,就听见广播里喊“张猛,去××号会见室”,年轻的警官带着我进了会见室,摘了我的头套。会见室不大,也就四五平方米,有点和银行的取款台差不多构造,律师在外面,我在里面,我们隔着不只是玻璃还有铁栅栏。我这侧放了一个一体的桌子和椅子,桌子上有扣手铐的卡扣,四周的墙壁都是软包的,估计是为了防止在押人员在听到什么噩耗的时候,有什么伤害自己的行为。律师早就在对面等我了,我坐在椅子上,警官把手铐靠在桌子上,把椅子的围栏给我扣上,就出去了。
律师是以前打过交道的一位大姐,还没问我啥问题,眼泪就流下来了。“猛啊,秀姐真的想不到会在这样的场景下和你见面啊”。听到她的话,我眼圈也红了,胸口好像有几吨的重物压光了我身体里所有的空气,张了几回嘴,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我,哎”我嗫哆了半天。“先别说别的,把委托书签了;衣服我已经送给管号的警官了,存钱的卡里面也先存了五千块钱,你得先签了委托书,我才能去和你的办案警官沟通和阅卷,这些你都懂,我不就和你废话了。你父母已经到这了,今天不能让他们来,你也知道在这个阶段家人是不能会见的,你有什么话,想办什么事,都想好了告诉我,我转达给你家人和单位的人”,秀姐一边擦眼泪,一边从包里拿出委托书,从窗口小洞里面塞给我,我抬手去接的时候,手铐长度不够,我死命地把手伸向窗口下面的小洞,将将够得到,手铐竟然把我的手腕刮掉了一块油皮,在委托书上快速地签了字,按了手印。然后定睛一看,竟然有两名代理律师,我问赵姐,“怎么有两个委托律师呢?”“那还用问,知道你出事了,身边的人都不相信你会这样,我和你勇哥主动接下了你的案子,就想着尽全力把你的案子办好,你别管几个人了,快想想有什么要紧的事要和我说的。”我平复了一下心情,把单位电脑的密码、银行卡密码,还有工作上着急的事情都一一和秀姐交代了,又详细和她说了一下询问笔录的一些问题。秀姐这会的情绪已经很平稳了,她细致地问了我在派出所的情况,有没有被刑讯逼供,程序合不合法,我一一回答了。最后,她安慰我道“我和你勇哥来看守所的频率高,每次我俩会换着班来会见你,一个是让你安心,另外一个随时向你通知案子的进展情况,你在里面别有不好的情绪,事情到了这一步,咱们就是尽人事听天命,可千万不行有别的想法,你的父母和同事可都在外面等着你出来呢!我估计,你这个事也就三四年的事,可不兴像那些心路窄的人在里面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啊!家里老人你放心,我们都会好好照顾他们,你在里面啥事也做不了,就把自己照顾好就行。”我听着她的话,眼泪终于止不住流下来,戴着手铐哗啦啦地边哭边和她说“千万缓着点和我父母说,他们现在可能都不知道我是涉毒进来的,姐姐,别吓到他们,我相信你们,谢谢你们。”“你放心,咱们不是认识一天两天了,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感谢的话用不着说,等出来的时候,你再好好和这些关心你的人亲自道谢吧!”。我呜咽着道“姐,别的事情都好说,自己犯的事就得自己承担。我现在说后悔也晚了,主要是我父母,他们年纪大了,身体又不行,你平时多费点心吧,算老弟求你了!他们在这个城市也没啥亲人朋友,没事的时候你就给他们多打打电话,帮我留意着他们的情况吧!”“放心,放心,猛啊,千万在里面保重好自己,听见没?”我用力点点头。
秀姐风风火火地带着授权书走了,我知道她的为人,肯定能把我的案子尽全力办好。我扭头高声喊道“报告警官,会见完毕”。门外的警官一开门,造一愣,估计是看到我个大老爷们哭成这样实属罕见,快速地帮我打开了手铐,领我原路返回。在行政楼的尽头,老马拿着一张银行卡,提着一包衣服,远远地朝我走来。“你小子行啊,我当了二十年的管教,头一次看到会见嫌疑人把律师会见哭的!”我讪讪地答道“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可能觉得我白瞎了吧。”“你也知道你白瞎啊,好好的一个小伙子,形象不差,学历不差,能力也不差,瞅这样你平时人品也不差,怎么偏偏就碰了毒品呢,唉!”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和老马说什么好,只好用沉默掩饰我的懊悔和失落。一路上我们两个都没说话,等到了监号的门口,他开了我的手铐,把我送进了监号里,他把银行卡放到我手里,叫来老冯把那包衣服扔给他,让他检查里面的东西有没有差池。老冯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一检查过了,大声说道“报告领导,里面都是正常衣服,没夹带别的东西,也没有金属扣子和系带的。”老马皱着眉倒是没说衣服的事,反倒是来了一句“怎么回回到这屋,回回有股马圈味儿。”边说便示意老冯把衣服都给我,把装衣服的塑料袋子拿在手里,扭头就走出了监号。咣当咔嚓,门锁好了,老马又不紧不慢地消失在门口。
我攥着银行卡,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我知道这是我和外界为数不多的联系,我每刷一次卡,家人就知道我在里面消费了,这可能也是变相报平安的方式吧。没有电话,没有视频,只有这一张小小的银行卡承载了家人和朋友对我的念想。想着想着,心头又一酸,默默地坐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静静地收拾着家里送进来的衣服。和父母一起买这些衣服的场景,就好像是过电影一样在脑袋里一遍一遍地反复上演。我父母每年在我老家待半年,在我工作的城市待半年,每次来了我都会带着两位老人一起吃喝玩乐,一边想着用各种方式应对他们的催婚,一边又想尽一切办法让他们开心。我终归是个不听话的孩子吧,人生果然走到身陷囹圄的这一步,才发现自己不管混成什么样,总归还是父母最操心的人。突然看见一件深墨绿色的雪儿尼上衣,八百多块钱的名牌,买这件衣服时我曾对我妈说过,这是我工作以后买的最喜欢、最满意的一件衣服,我得把它一直穿到烂掉。我猛地意识到,我老妈再给我收拾这件衣服的时候,一定是想起了这句话,我那么多衣服她都没拿,专挑了这件,她收拾我衣服的时候,一定记得她儿子说的这句话。我不敢想她怀着怎样的心情给我收拾的衣服,也不敢细琢磨她和我爸是如何哆哆嗦嗦地反复检视给我送过来的衣服。她必定知道我出事的时候,心都碎掉了吧。我反复摸索着这件衣服,眼泪像洒落的豆子,噼里啪啦地往下掉。旁边的大黄瓜吓了一跳,怔怔地看着我,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没说。
“张猛,衣服赶紧收了,开始坐板了,别在那磨叽了。”老冯突兀的声音响起,把我拉回了现实,我环顾了一下周围,发现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我,我也顾不上臊,胡乱的把衣服收到我睡觉铺位下面的洞里,拉上了用方便面箱子做的简易门,快速的盘腿开始坐板。人虽然坐着,心却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蒙的乎的一直到晚上睡觉,眼泪好像也没干过,饭也没好好吃,躺在那迷迷糊糊的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睡过去。
我从未想过我的屎能够得到这么广泛的关注。当我进看守第十五天还没上厕所的时候,管号的老马警官,号里的头板老冯,纷纷对我的大便表示出异常的关心。只要逢老马警官的班,早上巡号的第一句话必问“张猛拉屎没?”每次得到我否定的回答,老马都好像大失所望的样子;在号里每次我去上厕所,老冯也立刻眼睛一亮地问我“咋了,猛子,要拉屎啊?”“不得,尿尿。”看到老冯又一次失望,我突然觉得好好笑。以这样的方式引起大家的关注,实非我所愿。从老黄瓜那我也知道了,进看守所不拉屎是常态,很多人因为第一次进来,特别焦虑上火,大便都非常不正常,但是像我这样半个月还没拉屎的真的挺罕见的。期间我也试过去长时间的蹲坑,但是就是一点也上不下来。第十八天的时候,老马终于忍不住了,上午巡号的时候对我说“你说你每天就按吃一个馒头来算,十八天也不止十八个馒头了,那么多东西你都吃哪去了?好歹没事去蹲一蹲,又不是判了死刑,回头再让屎憋死了,这话好说也不好听啊!”“我真的没有感觉啊!”我无辜地说道。老马边摇头,边出了监号。
我毕竟也有点医学常识,知道这里没有什么运动量,天天就在铺上待着,再加上我一直焦虑上火,大便干燥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没有腹胀和膈逆的问题,估计迟早会上,无非是菊花遭点罪。终于到我入看守所第二十一天上午的时候,我在大家走坐板的时候,有了拉屎的感觉。在卫生间的蹲坑里,我面对着全监号的人,终于拉下了我人生中最长、最粗、量最大的的一泼屎,成功地把蹲便给堵塞了。大家伙一边哄笑,一边吵着让开窗户。老冯笑骂道“操得了,联合国都不允许使用生化武器了,猛子你还是不是个人,集中放这么一大波毒!”和我熟悉的,不熟悉的,说过话的,没说过话的都为我这泼屎感到开心,后来我才知道,我创下了413室最长时间不拉屎的记录,不知道现在这个记录是不是还被保持着。
第二天老马警官也感到很安慰,并且发布了一个新规则,以后为了增加大家的运动量,在坐板的间隙,所有人要在铺上走圈,至少走20分钟。里面的人把这种运动叫做“溜铺”,每到坐板的间隙,整个看守所的楼上楼下都会库咚咚地“溜铺”,好像拆迁队在干活。我也不知道所有监号一起溜铺会不会引起共振,但是从那以后号里便秘的人的确是减少了。
每逢星期一、三、五、日,这里看守所里都会有卖东西的手推小板车,这里的方便面、火腿肠、咸菜、饮料等等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能买到,但是不会卖酒和刺激性特别强的食物,估计也是为了监管安全吧。每天也会有病号饭,甚至有猪手和肉菜这些大排根本不开的餐食。当然病号饭不是无限量供应的,号里得有病号才能打到病号饭。我们这里因为大黄瓜心脏病和糖尿病比较严重,医生不让他吃高油高盐高糖的东西,所以病号饭倒便宜了头板老冯。老冯接触多了才知道,也是一个讲究人,家里条件好,从来不吃拿卡要号里的人,也不欺负任何人,但是只要违反了号里的规矩,他肯定翻脸不认人,这倒有点铁面无私的感觉。我估计这和老马警官上梁比较正有关系。私下大黄瓜和我说他上次蹲监狱的事,说有人存了一两千块钱,甚至连个鸡屁股都吃不上。我们号所有人的卡都在自己手里,要买外货的时候,直接到号门口一贴poss机就结算了,你买什么、买多少老冯得过问,他不是要,而是屋子里地方就这么点,你要买多了,根本没地方放。我在看守所的时候还没有限额,只要你有钱,有地方放,你想买多少就买多少,但是现在好像是不行了,看守所也得限制消费了。毕竟去里面不是享受的,而是犯罪嫌疑人或者罪犯,不能让大家过得太舒服吧,否则法律还有什么震慑力可言呢?
慢慢地我习惯了看守所的规矩和习惯。也逐渐震惊于这里面人的创造力真的高得可怕。没有镜子,就把奶粉袋子翻过来,贴在卫生间的防爆玻璃上,这样每次刮胡子的时候就能看清楚哪些地方没刮干净;没有掏耳勺,就把馒头搓成细条,晒干了以后当扣耳勺;没有切肉的刀就把塑料的饮料瓶子底砸成扁扁的,用这个一点一点地割肉;没有针就把馒头搓成细条,晒成硬硬的细长小棍缝补自己的袜子或者衣服;没有线就把旧衣服拆开,分出线来将就着用。
这些生活的琐事镚子做得最好,因为他是全屋四进四出的传奇人物,没有家人,他就靠自己的发明创造,东混一口吃的,西混一顿喝的,还美其名曰“劳动改变生活”。说起镚子也是个人物,他四次都是因为盗窃,而且还都是盗窃名烟名酒店,每次金额都不高,判个一年两年出去后接着干。我私下问他“现在有天网工程你不知道么?每个店都有摄像头,每个街角都有监控,你干了四次都因为这犯事,咋还想着干呢?”镚子这时候就会特沮丧地说“我也知道伸手必被抓,可我一不认字,二拈轻怕重,干不了啥体力活,就是干了也没常性,我这辈子算完了。现在就算是想改好,哪有地方能让我去呢?一听说我四进四出,哪个工厂企业老板敢用我?我也捡过破烂,夏天还好一些,冬天咱们东北外面能冻死耗子,我能捡到啥?每次也是活不下去了,才想着偷。”后来我才知道,镚子比我还小一岁,估计是从小就偷惯了,家人也彻底对他失望了,都不来往了,任其自生自灭了。
镚子这样的人,进看守所和进监狱家人也不会给存一分钱,甚至打电话家人都不会接,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死了都不知道有没有人给他收尸。他就是靠给人家洗衣服干零活赚一口吃的。因为出出进进的次数多,这里的门道和规矩他都门清,更知道怎么在规则范围内让自己活得舒服一些。用他的话来说,“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只要自己勤快点,会来事儿,哪都能划拉到那一口吃的。监号里的多数人都和镚子的关系很好,因为好多人都是第一次进来,很多事情都不懂,自己有什么整不明白的事都会让镚子帮忙,每到开饭的时候,镚子基本上都能从铺头吃到铺尾,这个给块肉,那个给个蛋,一顿饭下来竟然也不用“啃大排”。监号里镚子最大的竞争者就是地缸儿,因为地缸儿长得又矮又胖,所以大家都管他叫地缸儿。其实里面的规矩是不许给人起叫绰号的,但是东北人自带的幽默感让大家觉得叫大名有种怪怪的感觉,所以只要在只有犯人的场合,我们都习惯叫对方的外号,对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老马也没有过于严格地要求我们。
之所以说地缸儿是镚子的竞争者,是因为地缸儿表面上看起来也特别热心,总乐于“帮助”别人,但是他的帮助是有代价的,不是卖给你一瓶他不用的洗发水,就是倒腾给你他省下来的肥皂,这种带着明显意图的“帮助”让镚子非常看不起,总觉得地缸儿工于心计,做人充满算计。“一个有家有孩子,有钱进的老爷们,还不如我一个小偷仗义,看不上他那逼样儿!”镚子一看到地缸儿嘁嘁喳喳、捅捅咕咕地折腾他攒下来那点破烂的样子,就小声在我耳朵边鄙夷道。我冷眼看着地缸儿的操作,不禁挺佩服他的。他总能用他不用的东西,换回他使用的东西,真真的是把以物易物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后来知道,他是因为办假证的事情进来的,虽然家里管他,但是他为了给家里省钱,就想尽一切办法节省开支。老冯对地缸儿的这种做法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个是因为基本上大埔上的人家里条件都还可以,没人会需要和地缸儿换破烂;再一个有不少经济拮据的人在这里也要生存下去,总得互换所需。只要不是特别过分,老冯都会选择沉默。
“镚子,帮我切一下这块猪头肉”“镚子,把我这件厚衣服洗了”“镚子,你上次给我缝的裤裆又开了”“镚子,蹲便冲不下去纸了”“镚子,弄个凉拌菜吃吃吧”。镚子是全监号最忙的人,他在打饭、分饭、处理剩菜剩饭的同时,还要应付大家的各种需求。我经常用亮剑里李云龙的台词调侃他“镚子,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我真的由衷地佩服镚子这顽强的生命力。他能为了给全号多要两个馒头管打饭的老头叫爷爷,也能为了多讨一点“铁掌水上漂”用一分钟打饭时间和老头尬聊到底。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打扫卫生什么他都做得有模有样。连老冯有时候都说“镚子你他妈的好像除了生孩子不会,没你不会的玩意儿!”我们也心甘情愿地分给镚子点吃的、用的,镚子可以说是全监号里人缘最好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