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婶领着莲心，进了自己的屋子。

屋子不算大，收拾得干干净净。莲心好奇地到处看着。

“五婶，这是你的家吗？”

“算是吧，我和小顺子的阿爹，都在言家做事。”

五婶笑盈盈说着。

“你先等我我一下，我去三小姐屋里找一件合适的衣服。我们三小姐和你差不多大。”

“三小姐？是龙生哥哥的妹妹吗？”

“是啊，是堂妹。龙生少爷的堂妹。二老爷的女儿。”

五婶说着走出去。一会儿拿回来一身小衣服。莲心换上了一身府里三小姐言凤佳的衣服，完全成了另外一副样子。

三小姐言凤佳是言龙生的堂妹，二叔言紫书的女儿，今年也是四岁。言紫书是个留法的西洋派人物，取了个法国女子，生下了言凤佳。

言凤佳三分像言紫书，倒有七分更像妈妈柳芭莎。一头金发还是带卷儿的那种，明亮的蓝眼睛、高鼻梁，雪白的皮肤。柳芭莎喜欢把女儿按照西方的装束来打扮，穿的衣服也都是从法国巴黎买的。

五婶拿来的是一身言凤佳的连衣裙，淡淡的鹅黄色，高泡起的肩头，多层的拉丝裙摆。

莲心在言龙生的房间里穿好走出来，连五婶都看呆了，忍不住绝口称赞。

“啧啧，合身，真漂亮。这丫头穿着三小姐的衣服，简直就换了个人，竟不输给咱们府里的三小姐。”

五婶领着莲心去了言龙生的书房，进门就看见阿福和顺子，对着墙站在那里背论语。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言龙生则坐在自己书桌后面在看书，看的是线装本的《全唐诗》，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来，看见了穿着一身连衣裙的莲心，也是一脸的惊讶，情不自禁背诵了一首诗。

“绿塘摇滟接星津，轧轧兰桡入白蘋。应为洛神波上袜，至今莲蕊有香尘。”

叫他更加意外的是，莲心居然顺口就说出。

“这是唐诗里温庭筠的《莲花》”

“你怎么知道？”

言龙生直接从书桌后瞪着眼站起来。

背对着墙壁的阿福和顺子，也同时回过头去盯着莲心脱口而出。

“她怎么变成三小姐啦？”

莲心满不在乎。

“青莲姐姐教我的啊。我两岁的时候，青莲姐姐就开始教我读书写字，神父伯伯还教我外国话。”

言龙生夸张地摊开自己双手。

“太叫人不可思议了，青莲镇上居然有这样一个小姑娘！”

五婶笑着对言龙生说。

“少爷，我已经把莲心姑娘自己的衣服拿去烘干了，一会儿就好，先让她在你书房里玩一会儿，等她的衣服一干就让小顺子和阿福送姑娘回去吧，别让人家父母担心，还有也应该让顺子去马家道个歉，联手去塘里把莲心姑娘的小木盆找回来一起送回去。”

言龙生点点头。

“还是奶妈想得周到了，就这样办吧。”

东大街是青莲镇上一条颇有特色的街，倒不是十分繁华，只是因为集中了许多诸如裁缝店这样一类很实用的店铺，再加上有座教堂，使得街面上总是不断有人走过。

“老莲裁缝店”是块金字招牌，店铺里熙熙融融挤满了老顾客。青莲镇的女人都喜欢莲裁缝精致的手艺，说他裁制的旗袍特别贴身好看，甚至会有沪海、苏州这些地方的人远道慕名而来。

莲裁缝正在忙着接待客人。小小裁缝铺挤满人。

两个小姑娘闯进来就喊。

“莲伯、莲伯，莲心掉进塘里不见了。”

一屋子的客人吓得惊叫起来。

“莲裁缝，你快去看看吧。我们做衣服不急的，孩子要紧。”

莲裁缝却慢慢吞吞做着自己手上的事情，继续给一位沪海来的太太量身。

“没事的，莲心就是这青莲池里的鱼儿变的，水性好着呢。她不会走路的时候已经会游水了，这塘里什么地方没有去过？连塘底下有几块石头都数的清，不会有事的。”

几个女人惊讶地瞪起眼睛，那个沪海太太嚷起来。

“那不成水妖了啊？”

陈梅红从后面走出来，有些不高兴地反驳。

“什么水妖啊？这位太太，我们莲心是仙女，是龙女，小龙女，晓得吧？”

那个沪海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

“对不起，是我说错了。对她是小龙女，小龙女。”

陈梅红拿了几块糖，塞到来报信的两个小姑娘手里。

“倩倩、雯雯，到底怎么回事？”

两个姑娘仰起头，接过糖果。

“我们在塘里采莲的时候，看见有两个男孩子，掀翻了莲心妹妹的小木盆，莲心掉进塘里就不见了。”

陈梅红笑起来。

“谢谢你们来报信，你们都是好孩子。莲心不会有事的，她一定是潜水追两个小赤佬去了。”

陈梅红把两个来送信的小姑娘送走，解下身上的围裙。

“馥春，我到塘边看看去。”

莲裁缝笑笑。

“刚才还说莲心是小龙女。去吧，做娘的就是不一样。”

陈梅红走出门去。

那个沪海太太笑着。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们男人不会懂的。”

陈梅红还没有走到塘边，已经看见两个书童打扮的男孩子陪着莲心，在打捞那只小木盆。

看见母亲，莲心蹦蹦跳跳地扑进她怀里。

“姆妈，他们已经把小木盆捞起来了，就是莲蓬和菱角都没有了，不过五婶给了我一篮子苹果，说是替顺子哥赔不是。”

陈梅红弯腰抱起女儿笑。

“你怎么会跑到他们家去了？五婶是谁？他们谁是顺子？”

莲心指着顺子。

“五婶是他姆妈，我从水下面追他们去了言家。”

陈梅红错愕，指着青莲池对面那片巍峨的建筑物。

“你一直游到对岸？还去了八太公家？”

顺子在一旁低着头。“对不起，阿婶，是我们和莲心闹着玩，掀翻了她的小木盆然后游回去。莲心一路追到花墙边上，我家少爷请她上岸换衣服的。”

陈梅红笑笑。“不用再赔不是了，你们也是闹着玩，不过以后也不能随便掀翻小姑娘的木盆，小孩子水性不好会闹出事情的。”

顺子点点头。“知道了。姆妈也是这么说，以后不敢了。”

“你们就不用再送，回去吧。替我谢谢你家少爷，还有你姆妈。”

陈梅红抱着莲心回到裁缝铺。里面几个太太一起望过来。

“这是个小仙女。老师傅，你的女儿真漂亮。”

莲馥春笑笑，从案板上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母女。门外一道暖阳，照在她们身上，笼上一层淡淡金黄，像是披上一层轻纱。

“回来啦？都说不会有事。”

“你女儿本事大，游到对岸言太公家去了呢。”

一屋子太太小姐尖叫起来。

“不得了，游到对岸，那得多远啊。真是个水女子。”

“小姑娘去了言太公家。”

……

莲馥春终于有些不淡定了，放下手上的剪刀，走过去，摸着女儿的小脸蛋。

“你怎么会去了言家？看见谁啦？”

“龙生哥哥，还有五婶。我的衣服湿了，五婶找来龙生哥哥妹妹的衣服，给我换了，然后烘干我的衣服，就多呆了一阵。”

莲心口齿伶俐，述说的清清楚楚。屋子里的人不住赞叹。

“小姑娘好伶俐。”

“这个小姑娘长大不得了，能说会道。”

自从这天以后，莲心成了言府的常客。

莲心第一次到言家，而且换过三小姐言凤佳的衣服。刚巧三小姐当时不在家，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和自己一样大小的女孩，便吵着要找来和自己玩。

“哥哥，你叫小顺子把莲心找来陪我玩。”

言龙生还有个弟弟，叫龙腾。今年也不过7、8岁，是大老爷妾侍所生，素来顽劣，总是喜欢恶作剧。跑进来一拉凤佳的小辫子，嬉皮笑脸。

“凤佳，你找她干什么？二哥陪你玩，去池塘边挖蚯蚓，然后去钓鱼吧？”

龙生连忙阻止。“二弟，你干什么？挖蚯蚓、钓鱼，是女孩子玩的吗？不小心，在掉下塘里去。”

言龙腾撅起嘴。“大哥，你也不陪我玩，我找谁啊？”

“二弟，你已经8岁了吧？有时间还是去书房读书吧。你现在怕是连小顺子和阿福都不及。”

言龙腾顿时躁怒。“大哥，你居然那我和下人比。那两个小厮，算什么东西？”

龙腾的娘，大老爷的妾侍徐氏，正好走出来，一脸愠怒。

“大少爷，你这话我也不爱听。龙腾虽然是庶出，可也是大老爷的亲生，老太爷的亲孙子。怎么也轮到不到你用两个小厮来做样子啊。”

言龙生顿时有些下不来台，一张脸涨得通红。

“姨娘，二弟小不明白我的意思，你也不明白不成？二弟是言门子嗣，已经8岁了，整天只是疯玩，读书一点不肯上心。确实不及两个伴读的小厮，他们两个还都比二弟小。传出去好听吗？”

“看看，看看，我说一句，你就有这么多话等着。这又成何体统？这是不把我这个做姨娘的放在眼里。”

一时间堂上吵作一团。

言凤佳吓得“哇”一声哭出来。

楼上的言紫书和柳芭莎急急忙忙赶下来。

“这是怎么啦？刚才好好的，怎么就闹起来？”

言凤佳一头扑进母亲怀里放声大哭。

“妈咪，妈咪。”

“怎么啦？不要哭，告诉妈咪和爹地，究竟什么事儿？”

一旁吓得不知所措的五婶，低声述说经过。言紫书听后，出声规劝。

“好啦，此事就此作罢。二姨娘，大哥、大嫂都不在家，你是长辈，怎么可以和孩子计较？再说，龙生并未说错什么，龙腾是太淘气了些。做哥哥的也是为他好。”

徐氏连忙低下头。“二老爷说得是。”又走去拉住龙腾，恶狠狠教训。“还不回去读书，在这里讨人嫌做什么？”

徐氏母子去后，言紫书出声又问。“刚才凤佳吵着要把谁找来陪她玩？”

五婶忙着回答。“是东大街上裁缝铺家的小姑娘，叫莲心。是与小姐一样大的。小姑娘很聪明的，会读书了。”

龙生已经平和下来，接口。“二叔，莲心一个四岁小姑娘，居然知道温庭筠的《莲花》。”

“莲裁缝的女儿？这么聪明？”

言紫书一脸错愕。转而对五婶吩咐。“去莲裁缝家看看，要是方便，就把莲心接过来。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奇女子。”

柳芭莎连忙阻止。“不要这样，看你吓着人家。”

柳芭莎的汉语很好，而且学会了一口的吴越方言，若不是一张脸，简直不像个法国女子。

“你想怎么做？”言紫书笑着问妻子。

“不如让我带着凤佳去她家铺子里做衣服，先让两个孩子认识一下，这样自然水到渠成。”

“果然还是女人心细致。两个孩子认识了，以后也方便让莲心来家里。”

当日黄昏时分，莲裁缝的铺子里来了客人。柳芭莎带着女儿凤佳，后面跟着五婶。

柳芭莎一进门，操着一口吴越方言，反而让陈梅红有些诧异。五婶在一旁忙着说明。

“这是言家二老爷的夫人。”

“原来是言夫人。”

莲馥春忙着上前应酬。

“夫人是要做衣服吗？”

“我想做一身丝绸旗袍，再给小女做一身连衣裙。”

凤佳从柳芭莎身上下来，探着个头，东张西望。

“小朋友在哪里？”

陈梅红明白过来，笑着朝楼上喊了一声。

“莲心，下来，这里有个小朋友。”

“咚咚咚”，一阵脚步声。一个小姑娘从上面跑下来，剩下两节楼梯，却不跑了。站在那里，隔着栏杆望下去，看见了五婶，还有一个金发女子，手里牵着个也是金发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也在望着她。

两个小姑娘，就这样一个上，一个下相互对望。五婶朝着楼梯上的莲心招招手。

“莲心，来，这位就是我家三小姐凤佳。”

莲心眉毛朝上一扬，从楼梯上跑下来。言凤佳松开母亲的衣角，迎着跑过去，两个小姑娘手拉手，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