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这年冬天,矿上来了一个讨饭的河南女人,带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儿。矿上冬天有暖气,食堂里常有工人吃剩的饭菜,女人觉得比在家里生活还好,竟呆了整一冬天。到了年根儿,女人要回去了,她想把孩子留在矿上,比在家里挨饿受冻要好些(她家里还有两个孩子,丈夫照看着),问谁愿意要。

智娃得到这个消息,跑回家来问月娥:“咱愿不愿意要孩子?”月娥问:“谁的孩子?”智娃把情况说了。月娥想,她这一生大概不会生孩子了,将来她在哪儿落脚还不知道,但是要个孩子,智娃将来就有个依靠,况且河南离这儿远,不会有什么拖累,就说:“要是你想要,就接回来吧。”

智娃给了那女人二百元钱,就把孩子领来了。那女人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孩子起初哭喊着要找他妈,智娃月娥前前后后跟着,用吃喝玩具哄他,慢慢的孩子也就习惯了这个新的家庭。智娃给孩子起了个小名,叫小虎。他想自己没本事,叫人欺负,孩子长大以后能像老虎一样不受人欺,把家看好。

月娥一心看上老朱,在她眼里,老朱和智娃没有一点相同的地方,智娃长得丑,老朱漂亮;智娃笨手笨脚,老朱精干麻利;智娃直来直去没心眼,老朱身前身后都有眼睛。能和老朱成家,当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是老朱有家小,自己不能拆散人家的家庭。既然这样,日子就这么顺水推舟地过下去,得空和老朱幽会一下,也就行了。把小虎照管好,让他将来有个事干。普通人家,还再能想什么?

但老朱不这么想,月娥他是绝对看上了,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月娥入他的心了,月娥就是他的生命,他一天也离不开月娥,这样不明不白的下去绝对不行,他一定要和月娥结婚。可是在这个小矿上,他的本事施展不开,办法想尽,毫无结果。

有一天,矿上来了个年轻人,装束像个农民,打听月娥的住处,正好问到智娃跟前。智娃说:“月娥是我爱人,你找她有啥事?”那人说:“月娥是我姐,我看我姐来了。”智娃脑子一转,想起月娥有一个弟弟在甘肃农村,名叫宝来,就问这人:“你叫啥名字?”回答说:“我名叫刘宝来。”智娃一把拉住宝来的手,赔笑说:“我是你姐夫,你问到相上了。走,到家里去。”

一进院门,智娃就大声喊:“月娥,你看谁来了!”

月娥闻声出门一看,惊叫道:“啊,是你——宝来!你咋摸到这儿来了?快进屋。”

宝来没有先进屋,倒是转着把院子周围细看了一遍,思忖道:“这和我想象的大不一样。”他想,煤矿一定和一个城镇一样,有宽阔整齐的街道,工人住的都是洋楼,没想到这里连农村都不如,他大失所望。进了房子,坐在椅子上唉叹了一声。又看看房子,觉得房子布置还凑合,脸上才舒展了一点。

智娃把茶杯递到宝来手里,脸上堆着笑,说:“你慢慢喝茶,我给咱买菜去。”月娥给了五元钱,智娃捏在手里买菜去了。

月娥问弟弟:“你咋知道这地方?”

宝来说:“我先到姑妈家。姑妈给了我你的地址,我就摸来了。”

月娥问:“家里人都好吗?”

宝来端起茶杯,呷了口茶,说:“还算可以。今年收成比去年好一点,肚子能填饱了,就是缺钱花。”

宝来这次来,一是看他姐,二是想让姐给他资助点钱,月娥也听出话的意思了。宝来家虽说离这儿隔省,其实并不太远,火车过了宝鸡就是天水,过天水再两三站路就到了,比智娃回自己家还方便,只是日子很苦。宝来比月娥小三岁,由于农村生活艰苦,宝来小学没有毕业就回家务农了。他十四岁时祖母去世,日子就更苦了。现在他已是二十一、二岁的人。前年在县城工作的父亲给儿子宝来在南山找了个对象,结了婚,已经生了孩子。这些事,要是宝来不说,他姐都不知道。

宝来就暂时住下了。智娃在隔壁给宝来收拾了一间房子,打扫干净,支了单人床,铺盖都是洗净的。宝来白天吃过饭,就在街上来回转悠,觉得自由自在,比干农活舒服多了。要是月娥闲着没事,也就和宝来一同在街上闲逛,宝来喜欢啥,月娥能舍得钱给他买。

一次月娥领宝来逛街的时候忽然碰见老朱。老朱问月娥:“这是谁?”月娥说:“是我弟弟,刚从老家来。”

老朱一下子显出高兴的样子,脸露笑容,上前一把拉住宝来的手,攥得紧紧的,对月娥说:“哎呀,是你弟弟,你咋早不给我说?今天算认识了。走,咱找个地方,好好坐一坐。”

宝来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好客的人,也不知道他和姐姐是什么关系,初次见面对他就这么热情,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只是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老朱找了个好一点的饭馆,领他们进去,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安置月娥和宝来坐下,点了几个菜,要了一瓶二锅头,打开瓶盖,给宝来和他各斟了一杯,端起杯说:“宝来,今天咱是兄弟俩,我知道你姐不喝酒,就不让她。”把头转向月娥说:“月娥,你吃菜啊,不要管我俩”,然后又回过头,对宝来说:“我一看就知道你酒量可以,不要拘谨,喝醉了哥背你回去。”

宝来看了月娥一眼,月娥脸上泛着欣喜的笑容,于是他心里有了数。

宝来说:“你是我哥,给我斟酒不合适,把酒瓶给我。”说着要过酒瓶,站起来,把老朱斟满的酒倒进瓶子里,重新斟满一杯,双手端起,举过头顶,劝道:“哥,今日头一回见面,兄弟先敬你一杯!”

“感谢!”老朱接过酒杯,仰头一气喝干。然后要过酒瓶,再斟满一杯,递给宝来,他给自己斟满一杯,相碰后各自喝干。

酒过三巡,老朱拿起筷子,点着菜说:“弟弟,吃菜。”夹起一块清炖鱼肉,放在宝来的碟子里。

宝来说:“哥,你也吃。”

两人边吃边喝,当一瓶酒快要干完的时候,老朱说:“弟弟,说实在的,哥酒量不行,今天是舍命陪你,你要没喝好,咱再要一瓶。”

宝来说:“这正好,再喝就醉了。咱把这一瓶干完。”

酒足饭饱之后,老朱正了正身子,和月娥对视了一眼,再转向宝来,心平气静地说:“宝来,你知道我为什么说我是你哥吗?”

这一下把宝来问懵了,他确实不知道老朱为什么称是他哥。宝来摇头。

老朱又看了月娥一眼,然后面对宝来,显出庄重的样子,语气既沉着又稳实,说:“智娃的人你见了,他能配上你姐吗?根本配不上。你姑妈把眼瞎了,怎么给你姐找了那么个女婿,天底下再没有男人了吗?”

宝来一听,老朱的话有道理,智娃确实配不上他姐,可是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这有什么办法呢?

“实话对你说,我认识你姐快一年了。”老朱把他坐的凳子向前挪了一下,“我们两个情投意合,结为夫妻,白头偕老,这个决心已经下定了,是迟早的事,现在就看怎么办。”

一听这话,宝来心里感到突然,他细心看了看老朱,这人确实是一表人才。分头梳得能滑倒苍蝇绊倒虱,闪着光泽;眉毛黑直,目光明亮,脸形方正,就是嘴有点大,不过也不太过分;衣着整齐,又不太张扬;说话一字一板,井井有条。要说做他姐的女婿,没有一点挑剔的,可不知他结了婚没有。他姐是结婚了,要离婚恐怕不太容易。所以半天没有给声。

为了打破僵局,老朱连忙拿起筷子,说:“吃菜,吃菜。”又瞅了月娥一眼。月娥低着头,用大拇指揉着手心,不知道该怎么表示。

每办一件事情,老朱心里都有他的计划,他绝不会乱来。今天一看见宝来,他就有了新的打算。

“宝来,哥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行不行?”

“你说。”宝来慷慨地表示。

“让你姐暂时离开煤矿,在你家呆一段时间,你看怎样?”

宝来也有这想法,可是家里太穷,怕日子不好过,去了,他姐要受委屈。现在老朱把话挑明了,他只得答应,说:“可以。”

老朱从“可以”这两个字就断定宝来心里有顾虑,接上说:“生活方面你不要有任何担忧,吃住一切费用有我承担,只是暂时借用你一个地方就行了。”

宝来便立即答应,说:“那没问题,长期住都行。”

“那就定了。”老朱把桌子一拍,说,“过两天就动身。你和你姐先走,在铜川县城等我,然后咱一同坐车,我去送。”

两天以后,宝来对智娃说他要走,他姐也想回去看一看,和他一块走。智娃连忙说:“住了没几天就要走。”宝来说:“麦子快熟了,我得回去。顺便回去给我姐把身体检查一下,我父亲就在县医院,那里比较方便。”智娃想,这也好。月娥回娘家他放心,叫她在娘家住些日子,说不定心情会好一些。就答应了,并且给了月娥二百元,叫她回去治病。

月娥走后第三天,老朱就向他们安检队领导请假,说他母亲有病住院,他得回去一趟。安检队长也姓朱,名叫良才,早和老朱亲密得哥俩似的,不问是真是假,就一口答应了,只说:“最好早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