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油灯将熄未熄时,灯芯发出垂死的噼啪声,在寂静的石屋里格外刺耳。方敏推开连山房门,脚步轻得像飘进窗的雾,生怕惊醒了这凝固的夜。她手里攥着件新织的毛衣,粗糙的毛线在指间缠绕,针脚歪歪扭扭,像她账本上歪斜的数字,也像这些年坎坷不平的日子。

"夜里凉。"她将毛衣轻轻搭在连山的被子上,银锁断口处的红绳不经意间扫过他的手背,带着柴火熏烤的温度。那温度却像火炭般烫得连山一激灵,他本能地躲开,仿佛触碰到的不是温暖,而是一道尚未愈合的伤口。转身时,他听见方敏倒抽冷气的声音,像根细针刺进耳膜。

黑暗中,连山盯着墙缝里渗出的水痕。月光透过瓦缝洒进来,在墙上映出蜿蜒的线条,像极了债主踹门那天流在地上的菌菇汤,浑浊而黏稠。那些记忆突然翻涌上来——方敏被扇耳光时银锁飞落的脆响,父亲撕碎那份入团申请书时的狞笑,还有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这些情绪混着潮湿的霉味,堵得他胸口发闷。

"不用。"他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我不冷。"话一出口,连山就后悔了。他听见方敏的呼吸变得急促,像寒风掠过枯草。偷偷转头,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见方敏站在床边,身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散的枯叶。她的手指紧紧攥着毛衣下摆,骨节泛白,银锁红绳在手腕上勒出深深的痕。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油灯偶尔的爆裂声打破死寂。方敏突然伸手,想替连山掖掖被角,却在半空停住。她的手悬在那里,微微颤抖,最终化作一声叹息,缓缓放下。"好。"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转身时,红棉袄的衣角扫过床沿,惊落一片陈年的灰尘。

月光从窗棂的破洞斜斜切进屋内,在方敏僵在半空的手上投下青白的光斑。她的手指微微发颤,像风中摇晃的油灯芯,悬在连山被褥上方迟迟落不下去。石屋漏风的墙缝里钻进来的寒气,将毛衣上仅存的余温一寸寸抽走,针脚间缠绕的毛线在冷风中轻轻颤动,宛如她悬而未决的心意。

"好。"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穿堂风卷走,尾音消散在墙角堆积的菌草霉味里。转身时,红棉袄肘部的补丁扫过门框,惊落一片结满蛛网的艾草,干枯的叶片簌簌落在她鞋面上,却惊不起半点反应。方敏垂着眼帘往屋外挪步,佝偻的脊背在月光下折成一道锋利的弧线,每一步都像踩在结冰的溪面上,小心翼翼又摇摇欲坠。

连山盯着那道单薄的背影,直到木门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缓缓合上。黑暗中,他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毛衣上凸起的针脚,粗糙的触感像极了方敏掌心的老茧。窗外,杜鹃树的花苞在寒风中剧烈摇晃,几片尚未绽开的花瓣被生生撕扯下来,打着旋儿撞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呜咽。

突然,他想起白天父亲撕碎入团申请书时,方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模样,旧疤处的皮肤一定又泛起了狰狞的红。此刻那双手却连替他盖被都要犹豫再三,连山喉咙发紧,仿佛吞下了整座山里最酸涩的野果。他把发烫的脸颊埋进枕头,布料上还残留着方敏晾晒时沾染的阳光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艾草味,像一张温柔的网将他困住。

月光渐渐爬上床头,照亮墙角蜿蜒的水痕,那是连日雨雪在墙面上啃噬出的伤口。连山数着远处传来的更夫梆子声,听见隔壁传来压抑的咳嗽——方敏又在咳了,声音闷在胸腔里,像闷在坛子里的酒,越陈越苦。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将那句卡在喉咙里的"娘姐,对不起",重新咽回了滚烫的胸腔。

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随着木门轻轻合上,连山的心跳也仿佛漏了一拍。黑暗中,压抑的啜泣声像毒蛇般钻进他的耳朵,丝丝缕缕缠绕着心脏。他屏住呼吸,赤脚踩过冰凉的泥地,小心翼翼地扒着门缝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