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大樟树冠如巨伞撑开,层层叠叠的枝叶将正午的阳光筛成细碎的金箔,洒落在青石板上明明灭灭,倒像是撒了一地无法攥紧的碎金。树皮皲裂的沟壑里嵌着经年的鸟粪,苔藓从裂缝中钻出来,织成一张暗绿色的网,把树洞里的秘密裹得严严实实。方敏挑着空水桶经过时,木桶底部的铁环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惊飞了树干上聒噪的蝉群,翅膀振动的“沙沙”声混着树洞里压抑的窃笑,像蛛丝般黏在潮湿的空气里。

“敏姐这腰臀,担水可惜了,该担个男娃才对!”阿牛哥歪斜着身子,从树洞里探出半截沾满草屑的裤腿,旱烟杆重重敲在石凳上,震落几片卷曲的樟树皮。他身边的年轻后生们挤眉弄眼,喉间溢出含混的嗤笑,唾沫星子随着笑声飞溅在青石板上,很快被烈日烤成白色的痕迹。“听说连山那小子还没开窍呢,”另一个声音从阴影里飘出来,“守着这么个水灵的娘姐,怕是裤裆里的玩意儿还不如村口的石磨管用!”

老树根似的李大爷蹲在一旁,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出“咚咚”的闷响:“没这妮子,连家早绝后了!”他浑浊的眼珠在方敏身上转了转,“当年五斗米换来的童养媳,如今把娃养得白白胖胖,不容易啊......”话没说完,就被更放肆的哄笑淹没。“五斗米?依我看,敏姐这身段,城里窑子怕不得出十斗米!”刺耳的话语像带刺的藤蔓,顺着方敏的脚踝往上爬,缠住她的脖颈,勒得她呼吸发紧。

方敏垂着眼皮往前走,扁担在肩头压出的红痕早已褪成淡褐,像两条沉默的虫,在经年累月的负重下,渐渐与皮肤融为一体。青石板被烈日晒得发烫,蒸腾的热气裹着樟树的腐叶味,混着背后飘来的污言秽语,将她团团围住。

"小连山那话儿还没长齐呢,哪能耕得动这田?"刺耳的哄笑混着痰盂砸地的脆响,在寂静的村道上炸开。方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指甲缝里还沾着今早采菌草留下的黑泥。她数着青石板上的苔藓,第十一块砖缝里嵌着半片指甲——那是去年盛夏,阿牛哥假装帮忙扶桶,粗糙的指尖故意剐蹭她手腕,生生撕下的皮肉。

樟树的影子在她身上摇晃,枝叶间漏下的光斑如同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盯得发紧。风穿过树冠,卷起树洞里腐烂菌菇的恶臭,混着男人们身上刺鼻的汗酸味,在滚烫的空气里发酵。方敏的白背心早已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背上,肩胛骨随着步伐微微耸动,像一只折翼后仍在挣扎的鸟。她咬着嘴唇,任由那些污言秽语像蚂蟥般叮在身上,每走一步,扁担的压痕就跟着灼痛一分,却比不过心口传来的钝痛。

"没这妮子,连家早绝后了!"李大爷的烟袋锅子重重磕在方敏脚边,火星溅到她沾满泥点的裤管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老人布满沟壑的脸隐在烟雾后,浑浊的眼珠却死死盯着她发颤的肩膀,仿佛要将童养媳三个字刻进她的骨头里。

方敏的手指深深掐进扁担粗糙的纹路里,掌心传来的刺痛让她想起七年前那个雪夜——同样是这根扁担,母亲将她的小包袱挑在肩头,一步一步走进连家漆黑的门槛。蝉鸣声突然尖锐起来,像是无数银针扎进耳膜,树洞里的哄笑却愈发响亮,阿牛哥的声音穿透热浪:"敏姐这是心疼小连山了?"

木桶底重重砸在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混着泥点,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扭曲的图案。方敏缓缓转身,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却看清了树洞里那一张张扭曲的面孔——阿牛哥歪斜的嘴角挂着涎水,年轻后生们交头接耳时露出的黄牙,还有李大爷烟袋锅上明明灭灭的火星。

"你们要觉得童养媳好,"她的声音像被烈日烤干的菌菇,干涩却清晰,扁担在掌心转了个圈,铁钩划过石板发出刺耳的声响,"让自家妹子也试试?"话音未落,树洞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蝉鸣一阵高过一阵。阿牛哥的旱烟掉在裤裆,烫出的焦糊味混着腐叶气息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