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月光从窗棂的破洞斜斜切进来,在泥地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连山蹑手蹑脚地爬下床,草鞋还没完全套上,就跌跌撞撞地朝门口挪去。门缝里漏出的月光像把锋利的刀,将方敏的身影割成明暗交错的两半。她正对着月光擦拭银锁,断口处的红绳在腕间缠了又缠,每一圈都勒进皮肤,像是要把某种疼痛系得更紧。

他盯着那把银锁,突然想起阿牛哥今天的话,那些污言秽语像毒蛇般在脑海里乱窜。锁面刻着的“童养媳”三个字早已被磨平,却仿佛在月光下重新浮现,刺得他眼眶发烫。方敏的辫子散落在肩头,露出后颈那片淡褐色的胎记,在月光下像片即将凋零的花瓣,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风吹散。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他总爱用手指轻轻触碰那片胎记,问方敏是不是天上的星星掉在她身上。那时她会笑着把他搂进怀里,说等他长大了,要带着他去看真正的星星。可现在,当他真正长大,那些话却成了扎在心里的刺。

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看着方敏将银锁贴在胸口,闭眼的瞬间,一滴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滴在锁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他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罪人,白天的逃避、推开她的手,还有那些在心底翻滚的、难以启齿的情愫,此刻都化作巨石,压得他喘不过气。他多想冲进去,告诉她别再哭了,可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只能透过门缝,看着月光将她的悲伤越拉越长。

窗外,大樟树的影子在夜风里疯狂摇晃,枝桠扭曲的轮廓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宛如无数只挥动的手,抓挠着连山紧绷的神经。月光透过窗棂的破洞斜斜洒落,在他颤抖的指尖镀上一层冷霜。连山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后腰,胎记处的皮肤仍在发烫,仿佛有团隐秘的火焰在皮肉下灼烧。他突然想起课本里关于"青春期发育"的描述,喉结上下滚动,苦涩的滋味从胸腔翻涌而上,呛得他眼眶发酸。

门缝里,方敏的身影微微一动,连山如惊弓之鸟般慌忙退回床上,草鞋重重踢在床底的蓝鸟书包上。帆布摩擦地面的声响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书包拉链崩开,一张纸片轻飘飘滑落。借着月光,他看清那是方敏未写完的入团申请书,"我志愿"三个字被钢笔尖反复刻划,纸面几乎被戳穿,墨迹晕染成深沉的墨团,像是她压抑多年的渴望与绝望。

指尖触到纸片的瞬间,连山浑身一震。他忽然想起白天在村口,方敏面对众人羞辱时挺直的脊梁,想起她鬓角新添的白发,想起她掌心的老茧和手背的疤痕。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如潮水般涌来,将他淹没在愧疚与自责之中。原来,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这个被称作"娘姐"的女人,一直怀揣着挣脱命运的渴望。

隔壁传来一声轻轻的叹息,像片枯叶坠入深潭,转瞬便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连山紧紧攥着那张纸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终于明白,方敏腕间的断锁、深夜擦拭的银饰、还有这本被藏起的申请书,都是她无声的抗争。而自己的懵懂与逃避,何尝不是另一种伤害?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纸片上,晕开了那些倔强的字迹,也晕开了少年心中隐秘的情愫与觉醒。

黎明的微光渗进石屋缝隙时,方敏蹲在灶膛前拨弄余烬,木柴灰簌簌扬起,沾在她鬓角的白发上。半片焦黑的纽扣卡在炭块间,边缘还泛着暗红的火舌余温。她用两根手指拈起纽扣,指腹触到凸起的绣线——那是只小蓝鸟,翅膀被火焰啃噬得残缺不全,只剩半边尾羽还倔强地保持着靛蓝色,像一滴未干涸的泪。

窗外,大樟树上的蝉鸣突然炸开,声浪撞在石屋墙面上,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掉落。方敏将纽扣贴在胸口,布料燃烧的焦糊味混着清晨潮湿的雾气,呛得她鼻尖发酸。七年了,这枚从蓝布头巾上拆下来的纽扣,终究没能逃过火焰的吞噬,就像她那些被现实碾碎的念想。

村口传来脚步声时,方敏慌忙将纽扣塞进围裙口袋。连山背着蓝鸟书包经过,褪色的帆布包带扫过粗糙的樟树树干,惊落几只正在蜕皮的蝉。透明的蝉蜕晃晃悠悠坠地,卡在青石板的缝隙里,空壳内部还保持着蜷缩的姿态,仿佛封存着某种未完成的蜕变。连山顿了顿,弯腰捡起一枚蝉蜕,指腹摩挲着那层脆弱的外壳,忽然想起昨夜攥在手心的入团申请书残片,同样轻得像随时会被风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