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陈留香同学!"白老师的钢笔重重戳在讲台上,墨水在教案本上洇出深色的团。但他的呵斥被淹没在此起彼伏的议论声里。"童养媳啊?那现在是不是该圆房了?"后排传来压低的调笑,混着刻意夸张的口哨声。连山感觉血液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旧伤疤——那是去年帮方敏砍菌木时留下的。

陈留香突然转身,马尾辫扫过身后男生的脸:"笑什么笑?你们懂个屁!"她的声音带着连家寨山涧溪水般的清冽,却在尾音处微微发颤。月光落在她涨红的脸颊上,连山看见她睫毛下跳动的阴影,突然想起今早告别时,方敏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把煮熟的鸡蛋塞进他口袋,粗糙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久久不愿松开。

教室里的喧闹渐渐平息,只剩下风扇转动的嗡鸣。连山低头盯着课桌上的划痕,某道歪斜的刻痕与方敏账本上的笔迹出奇相似。白老师咳嗽两声打破沉默,钢笔尖在档案袋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下不为例。"而陈留香已经坐下,低头整理书包时,连山瞥见她课本边缘露出的蓝鸟书签——那布料,分明是从方敏的旧围裙上剪下的。

这句话像块滚烫的炭,直直砸进连山的耳膜,烫得他浑身一颤。教室里此起彼伏的哄笑如潮水般涌来,却仿佛被隔在一层毛玻璃之外。他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只剩下晃动的人影,耳边的喧嚣渐渐化作冬日呼啸的山风。

记忆瞬间翻涌,回到七年前那个寒冬。连家寨的石屋被大雪压得吱呀作响,屋顶的茅草积满了厚厚的雪。方敏将他裹进自己的旧棉袄里,解开衣襟的瞬间,带着艾草熏染的布料气息扑面而来。她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料,像春日暖阳般将他包围。"囡囡别怕,"她轻声哄着,手指轻轻抚过他冻得通红的耳朵,"等雪停了,娘姐给你烤红薯吃。"

还有那个发高烧的夜晚,石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方敏跪在床边,用调羹舀起温热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吹凉。她垂落的发丝扫过他发烫的脸颊,痒痒的,带着淡淡的皂角香。"乖,喝了药就不难受了。"她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焦急,喂药时,指尖不小心沾到他嘴角,又慌忙用袖口擦去。

此刻,男生们的哄笑声突然变得尖锐刺耳,像无数根细针,扎进他记忆中最柔软的角落。连山感觉耳尖烧得发烫,脖颈后的皮肤也跟着灼痛起来。他想起今早离家时,方敏踮起脚尖替他整理衣领,手指在他锁骨处停顿的瞬间;想起她目送他离开时,站在村口大樟树下的身影,越来越小,却始终不肯转身。

喉咙像被菌菇梗卡住般发紧,连山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血腥气。他不敢抬头,生怕被人看见自己发红的眼眶。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清冷,照在课桌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记忆中石屋墙上那个小小的身影重叠在一起。那些曾以为理所当然的温暖,此刻却成了灼烧他的火焰,在胸腔里翻涌,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都闭嘴!”陈留香猛地起身,搪瓷缸在木桌上砸出闷响,缸沿那道月牙形的缺口闪着冷光——正是上周替连山挡下张明推搡时磕出的伤痕。午后的阳光从歪斜的窗棂漏进来,在她蓝布衬衫上投下梧桐叶的斑驳阴影,辫梢系着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像两簇跳动的火苗。

她生得高挑,身形纤瘦却透着股倔强的劲儿,眉眼细长,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总带着股不服输的锐气。此刻那双杏眼瞪得滚圆,睫毛因愤怒而微微颤动,直勾勾地盯着哄笑的男生们,像是随时要扑上去的母豹。鼻梁小巧而挺直,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泛着微光。两颊因激动泛起红晕,衬得唇色愈发鲜艳,像是山间最热烈的野杜鹃。

她伸手扯下辫梢的红头绳,随意一扎,将过长的发丝甩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方绣着杜鹃花的手帕被她用力拍在连山桌上,金线绣成的花瓣在光影中闪烁,刺得连山眼眶发酸——那细密的针脚,曲折的纹路,竟与方敏绣在他肚兜上的一模一样。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重叠,一个在石屋昏黄的油灯下穿针引线,一个在明亮的教室里怒目而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