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那天清晨,方敏披着湿漉漉的蓑衣回家,裤腿沾满泥浆,却笑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烤得焦香的红薯,还温着。此刻陈留香的话语,让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突然清晰:方敏那段时间总在揉腰,后颈贴着的膏药气味,还有她藏在枕头下的账本,密密麻麻记着工人的工钱。

"要不是她,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陈留香突然抓起块鹅卵石,狠狠砸向河面。水波激荡,将她映在水中的影子搅得支离破碎。连山这才发现,她手腕上的银镯子不知何时已经摘下,露出道新鲜的勒痕,红得刺目。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孤寂,穿过芦苇荡时染上几分呜咽,像极了方敏目送他离开时欲言又止的叹息。

陈留香突然转身,月光照亮她眼角未干的泪痕:"你嫌弃她土气,嫌弃她是童养媳?"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芦苇丛中的夜鸟,"可你知道吗?整个连家寨,只有她敢带着女人建菌菇厂,敢在男人堆里争一口饭吃!"她抓起湿透的课本甩在连山胸口,纸张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颤,"看看你这副样子,配得上她拼了命供你读书吗?"

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在月光下蒙着层薄雾,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陈留香踮脚取下货架顶端的墨水瓶。玻璃瓶在她指间转动,幽蓝的光像深潭里泛起的涟漪,映得她睫毛下的阴影忽明忽暗。"老板,要这个。"她的辫子扫过连山手背,辫梢红头绳沾着细碎的草屑。

付钱时,棉袄袖口滑落,露出内衬歪斜的线头。连山的目光突然被钉住——那截靛蓝色的粗线,和方敏补他裤子时用的一模一样。针脚同样歪歪扭扭,像极了方敏在煤油灯下眯着眼穿针的模样。他喉咙发紧,想起昨夜方敏塞进行李箱的蓝布衫,衣角也是这样笨拙的缝补痕迹。

"看什么?"陈留香突然扣紧袖口,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她抓起墨水瓶就往外走,帆布鞋踏碎满地月光,发出细碎的声响。连山追上去时,看见她后颈碎发间沾着的草叶,突然想起方敏劳作归来时,也常带着这样的山间气息。

夜风裹着野杜鹃的清香掠过田埂。陈留香突然停住脚步,指着溪边摇曳的花丛:"你娘姐说这种花晒干了能入药,和菌菇一起炖..."她的声音戛然而止。连山突然蹲下身,双手死死按住胃部,冷汗顺着额角滚落。熟悉的绞痛如潮水般涌来,像无数根细针在胃里翻搅——每当方敏熬的菌菇汤里放了太多胡椒,他就会这样疼。

"怎么了?"陈留香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她蹲下来时,棉袄内衬的线头又露了出来,在月光下轻轻颤动。连山抬头,看见她眼中从未有过的温柔,恍惚间与方敏的身影重叠。"是不是菌菇汤喝多了?"她伸手要扶,又突然缩回,指尖悬在他肩头颤抖,"我...我去给你找点热水。"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孤寂。连山蜷在地上,看着陈留香的帆布鞋在月光下越跑越远,突然想起离家那天,方敏追着班车跑了半里地,蓝布头巾在风里飘成一面破碎的旗。胃里的疼痛渐渐化作酸涩,混着野杜鹃的香气,在胸腔里翻涌成无法言说的浪潮。

夜风裹着河水的腥气骤然掠过,陈留香的枣红色围巾突然扬起,褪色的流苏像受惊的蝶群扑簌簌翻飞。当毛边扫过连山手背的瞬间,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后退半步,帆布鞋在碎石路上蹭出刺耳的声响。这个动作让空气瞬间凝固,连草丛里的蟋蟀都停止了鸣叫,只剩下远处火车碾过铁轨的轰隆声,从极远处传来,又渐渐消失。

陈留香保持着弯腰捡围巾的姿势,发丝垂落遮住了表情。连山盯着她后颈凸起的骨节,喉结滚动着发不出声音。他想起方才在河边,她蹲在青石上搓洗课本时,同样露出这样倔强又脆弱的后颈。此刻围巾边缘的蓝鸟刺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那是方敏教她绣的,针脚虽不如方敏细腻,却带着相似的力道。

“胆小鬼,我又不是老虎。”陈留香直起身时故意撞了撞他肩膀,搪瓷缸里的墨水随着动作晃出细密的涟漪。她说话时呼出的白雾在月光里凝成细小的水珠,落在连山发烫的脸颊上。可连山分明看见她耳尖泛起的红晕,像极了后山熟透的野莓,在冷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