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掌落下的瞬间,空气仿佛被割裂。指甲划过皮肤的锐响比炸雷更刺耳,在陈留香苍白的指尖绽开一抹猩红,血珠混着雨水顺着纹路蜿蜒而下。张明的脑袋被这力道打得歪向一侧,颧骨迅速浮起五道指痕,像是用烧红的铁签烙下的印记。他踉跄着后退半步,踩到松动的碎石险些滑倒,沾着泥点的回力鞋在青石板上擦出尖锐声响。
"再说一次?"陈留香的声音裹着冰碴,胸膛剧烈起伏,湿透的衬衫紧贴着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轮廓。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却仍保持着随时出拳的姿势,活像石屋前守护菌棚的老黄狗。连山挣扎着从泥坑里起身,泥水顺着裤脚往下淌,在脚踝处汇成浑浊的溪流。他看见陈留香颤抖的肩膀,锁骨处凹陷的窝窝里积满雨水,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盛着月光的小银碗。
"疯婆子!"张明抹了把嘴角的血,突然朝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溅起的泥点落在陈留香鞋面上。他歪着脑袋打量眼前的姑娘,湿漉漉的刘海下,那双杏眼瞪得滚圆,眼尾泛着因愤怒而起的红,活像被激怒的母豹。陈留香突然上前半步,银镯子撞在腰间的搪瓷缸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这个动作让张明本能地瑟缩了一下,却仍梗着脖子叫嚣:"有本事再打啊!"
雨幕中,陈留香突然笑了。她伸手捋开贴在脸上的头发,露出沾着泥点的脸颊,那抹笑容却比山间的野杜鹃更艳丽:"打你?脏了我的手。"她说着转身去拉连山,手腕上的银镯在雨水中划出冷冽的弧光。连山触到她掌心的温度,粗糙的茧子硌得他发疼,却又莫名心安。远处的雷声沉闷地滚过,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的振翅声里,陈留香湿透的蓝布衬衫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染血的战旗。
这场雨像是下进了每个人的心里。连山跪在泥泞中,膝盖硌着凸起的石块却浑然不觉。陈留香腕间的银镯在雨幕里明明灭灭,冷光刺痛他的眼睛,让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奔涌而出。他忽然看见无数个深夜,方敏就着如豆的油灯擦拭那截断锁,拇指无意识摩挲着断裂处参差不齐的纹路,煤油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明明灭灭。
"拿着,别饿着。"方敏将碎银塞进他掌心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袖口露出半截缠着布条的手腕——那是去年菌棚倒塌时被木梁砸伤的。此刻陈留香的银镯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轻晃动,与方敏那截断锁断裂时的脆响在他耳畔重叠。雨水顺着连山的睫毛滚落,他尝到咸涩的滋味,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
"走!"陈留香的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她拽着他的手腕要起身,银镯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让连山想起方敏冬日里暖热的怀抱。那时她总把他裹在棉袄里,体温混着艾草熏染的布料气息,而此刻陈留香湿透的蓝布衬衫紧贴着脊背,嶙峋的肩胛骨硌得他生疼,却又有着同样令人安心的力量。
张明等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渐渐消失在雨幕深处,陈留香却仍保持着戒备的姿势,像石屋前守护菌棚的老黄狗。她低头查看他后脑勺的伤口时,发梢滴落的水珠砸在他手背上,痒痒的。连山突然注意到她耳后那颗淡褐色的小痣,形状竟与方敏后颈的胎记有些相似。这个发现让他心脏猛地收缩,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
雨势愈发癫狂,豆大的雨点砸在两人身上,发出密集的鼓点。连山望着陈留香被雨水冲刷的侧脸,突然意识到她也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姑娘。本该在教室里读书的年纪,却要为了父亲的生计,为了他的尊严,在暴雨中与恶语相向的人对峙。她手腕上的银镯此刻成了沉重的枷锁,既是方敏给予的恩情,也是命运套在她身上的镣铐。
而方敏呢?那个总把笑容藏在围裙后的女人,用自己的青春和尊严换来了他的未来。她卖掉了母亲留下的银锁,卖掉了最后的念想,却从未在他面前皱过一次眉。连山想起今早离家时,方敏站在村口大樟树下的身影,蓝布头巾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面破碎的旗。此刻她或许正守在石屋的灶台前,就着油灯补他的衣裳,全然不知山路上发生的一切。
雨水冲刷着连山身上的泥浆,却冲不掉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愧疚、感激、愤怒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他死死困住。两个女人,一个用温柔的枷锁将他护在羽翼下,一个用尖锐的锋芒为他劈开荆棘,而他却如此渺小,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们在命运的暴雨中挣扎喘息。远处的雷声沉闷地滚过,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的振翅声里,连山突然希望这场雨永远不要停,这样他就可以不用面对这份沉重到无法承受的爱与牺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