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连山蹲下身,溪水漫过他的球鞋,凉意顺着脚踝往上爬。他看着陈留香苍白的侧脸,雨水冲刷过的皮肤下泛着青色的血管,像菌菇木上新生的菌丝。她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随着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却始终不肯看向他。那道被指甲划出的伤口还在渗血,混着溪水在她腕间蜿蜒,与银镯子的冷光交织成刺目的画面。

“为什么...”连山的喉结滚动,话到嘴边又咽下。他想问为什么要为他出头,为什么要把自己也牵扯进这场纷争,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不该...”

“不该什么?”陈留香突然转头,杏眼瞪得滚圆,里面翻涌的情绪让连山呼吸一滞。她眼尾泛红,像是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脸颊上还沾着方才推搡时的泥点,却依旧倔强地扬起下巴:“看着他们欺负你?”她的声音突然拔高,惊飞了芦苇丛中的白鹭,“方敏姐连自己的嫁妆都卖了,你以为她图什么?”

连山被这话噎住,胸腔里像是堵着团潮湿的棉絮。他想起方敏藏在枕头下的旧银锁,想起她总说“囡囡读书要紧”时强撑的笑容,想起她为了省下煤油,总在月光下缝补衣裳的身影。陈留香转回头去,继续清洗伤口,银镯子再次撞在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是命运的叩问。

“厂里新添的烘干机,能让菌菇多卖三成价钱。”陈留香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可连山却看见她肩膀在微微发抖,“方敏姐说,等赚了钱,要供你去省城读书。”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镯子,那动作与方敏擦拭断锁时如出一辙,“你得争气。”

暮色渐浓,山林被笼罩在灰蓝色的薄雾中。连山望着陈留香单薄的背影,突然发现她比记忆中又瘦了些,辫梢的红头绳已经褪色发白,却依旧倔强地晃着。溪水在石头间奔涌,带走最后一丝血迹,却带不走他心底翻涌的情绪。那些被刻意忽略的真相,那些藏在细节里的爱与牺牲,此刻如同涨潮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连山的指尖触到鹅卵石粗糙的棱角时,仿佛碰到了方敏常年劳作的手掌。他蹲在溪边,任潮湿的裤管贴着小腿,将石头在掌心来回翻转。月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照亮石面蜿蜒的纹路——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竟与方敏眼角被岁月刻下的皱纹如出一辙。昨夜油灯下,她数着零碎钞票的模样突然清晰起来,鬓角新添的白发在火苗映照下微微发亮,而此刻溪水里摇晃的月影,也成了记忆中那盏煤油灯的残影。

陈留香起身时带起的风裹着艾草气息,银镯子的反光如同一把利刃,直直刺进他瞳孔。连山下意识眯起眼,却在闭眼的瞬间看见方敏将银锁熔成金条的场景。那是去年深冬,雪粒子砸在窗棂上沙沙作响,她背对着他将祖传的银锁投进陶碗,通红的炭火映得她侧脸忽明忽暗。"囡囡别回头。"她的声音带着哽咽,而此刻陈留香腕间的银镯,何尝不是方敏亲手锻造的另一道枷锁?

"该回去了。"陈留香的声音惊散了他的思绪。她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银镯撞出清越的声响,与记忆中方敏断锁晃动的声音重叠。连山望着她湿透的蓝布衬衫紧贴脊背,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突然想起陈父在菌菇厂劳作的模样——那个总佝偻着背的汉子,安全帽下露出的白发竟比方敏还要多。方敏用银锁换来的,何止是他的学费?是陈留香能继续读书的机会,是二十三个工人家庭的口粮,是整个连家寨在暴雨洪水中得以喘息的生机。

这份恩情像块滚烫的炭,此刻正灼烤着每个人的心。张明的嘲讽、陈留香的维护、方敏深夜的叹息,所有画面在他脑海里翻涌。他想起陈留香替他挡下推搡时,银镯磕在课桌上的闷响;想起方敏将菌菇饼塞进他书包时,围裙口袋里露出的半截当票。这些零碎的片段突然串联成线,勒得他喘不过气。

溪水在脚下奔涌,裹挟着野杜鹃的残瓣流向远方。连山攥紧鹅卵石,粗糙的石面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不上心口传来的钝痛。他终于明白,方敏送出的不只是财物,更是将自己的尊严与过去碾碎,铺成他人前行的路;而陈留香佩戴的银镯,既是方敏给予的庇护,也是套在她们脖颈上的无形枷锁。这份沉甸甸的情义,压得所有人都无法轻易喘息。

暮色渐浓,山林被笼罩在灰蓝色的薄雾中。连山望着陈留香远去的背影,她辫梢褪色的红头绳在风中摇晃,像一面残破的旗。银镯的反光随着她的步伐明灭,恍惚间与方敏腕间空荡荡的袖口重叠。他突然希望这场雨能再下得久些,最好将山道上所有的脚印都冲刷干净,连同这份让人窒息的恩情,一同沉入溪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