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被泼洒的墨汁,从山坳处缓缓漫开,将整个山谷浸染成深浅不一的灰蓝色。雨彻底停了,潮湿的空气里浮动着腐叶与泥土混合的腥甜气息,远处的松林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树冠上残留的雨珠不时坠落,砸在枯叶堆里发出"嗒嗒"轻响。连山和陈留香并排走着,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在泥泞的山道上拖出蜿蜒的轨迹。
脚下的泥土吸饱了雨水,变得格外黏腻。每走一步,胶鞋底都发出"咕唧咕唧"的拉扯声,溅起的泥点甩在裤脚,很快洇出深色的斑痕。陈留香的蓝布裤管已经湿透,紧贴着小腿,裤脚还沾着方才争执时的草屑。她走得很急,辫梢褪色的红头绳随着步伐剧烈晃动,像两簇将熄的火苗。
远处石屋的灯光在暮色中亮起,昏黄的光晕透过糊着油纸的窗棂,在雨雾里晕成模糊的光斑。那点微弱的光在苍茫暮色里显得格外孤独,像暴风雨中飘摇的孤舟,随时可能被黑暗吞噬。连山望着灯光,想起方敏总在这样的傍晚守在灶台前,煤油灯的火苗将她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夜风轻轻摇晃。
陈留香突然停住脚步,鞋跟在石板上擦出刺耳的声响。她伸手探进衣襟内侧的口袋,掏出一方手帕。那是块素白的棉布,四角绣着的杜鹃花被雨水晕染得发糊,花瓣边缘的金线却依旧倔强地闪着光。连山的呼吸骤然停滞——那细密的针脚,歪斜的走线,分明和方敏绣在他肚兜上的一模一样。
"擦擦吧。"陈留香的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将手帕递过来时,手腕上的银镯子滑到手肘,露出内侧被镯子勒出的红痕。连山的指尖触到布料的瞬间,感受到上面残留的体温,还有若有若无的皂角香。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方敏也是用这样的手帕沾着凉水,轻轻擦拭他滚烫的额头。
暮色更深了,山风掠过树梢,卷起满地潮湿的落叶。陈留香背过身去整理辫子,红头绳重新扎起时,几缕碎发垂在耳际,在晚风中轻轻拂动。连山望着她单薄的背影,蓝布衬衫被山风鼓起,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远处石屋的灯光又亮了些,恍惚间,他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在光影中重叠:一个在灶台前忙碌,一个在暮色里倔强地挺立,都带着同样坚韧的气息。
溪水在山道旁潺潺流淌,裹挟着被暴雨打落的野杜鹃花瓣。连山攥着手帕,布料上的金线硌着掌心,像方敏粗糙却温暖的手指。那些未说出口的感激与愧疚,此刻都化作手帕上晕染的水痕,在暮色中渐渐风干,却永远留下了印记。
“擦擦干吧。”陈留香的声音裹着山风送来,尾音被暮色揉得发颤。她垂着手递出手帕,指尖还挂着溪水里带出的凉意,那温度像初春山涧的融雪,触到连山掌心时,竟与方敏递来薄荷茶时瓷碗的沁凉重叠。素白的棉布上,晕开的杜鹃花仿佛在雨中重新绽放,金线勾勒的花蕊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恍若方敏油灯下晃动的针脚。
连山的喉结滚动着去接,目光却被她腕间的红痕拽住。那道印记蜿蜒在银镯子下方,像条新鲜的伤口,边缘还泛着肿起的淡红——是方才挥掌时,镯子与皮肤剧烈摩擦留下的烙痕。他突然想起方敏被菌木划伤的手腕,总用布条草草包扎,血渍渗进粗布,洗到发白都不肯换。此刻陈留香的红痕在蓝布袖口下若隐若现,竟比张明脸上的抓痕更刺目。
“疼吗?”话出口才惊觉唐突,连山慌忙用手帕去擦额角的雨水,却嗅到布料上淡淡的皂角香,混着若有若无的铁锈味。陈留香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腕,银镯子随着动作轻晃,撞出细碎声响,惊飞了停在野杜鹃上的白蝶。“比被菌木扎进指甲缝好受。”她突然轻笑,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你娘姐说过,痛觉最诚实。”
这句话让连山的手指骤然收紧,手帕上的金线硌进掌心,生疼。他想起昨夜方敏在油灯下算账,火苗将她鬓角的白发染成金色,算盘珠子相撞的脆响里,她忽然说:“等你考上大学,娘姐就去城里卖菌菇。”此刻陈留香弯腰去捡被风吹落的红头绳,辫梢扫过他手背,带来的酥痒却比不上心口泛起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