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当第二波哄笑声响起时,陈留香将发烫的脸颊埋进臂弯。钢笔滚落桌底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里,笔帽上的“连方”二字正对着天花板,像个无人听见的无声呐喊。她蜷缩在课桌前,感觉自己变成了祠堂外那株被烈日晒蔫的野杜鹃,花瓣一片片掉落,却无人在意。

连山撞开教室门时,生锈的合页发出垂死般的吱呀,门板重重磕在砖墙上,震得后墙剥落的墙皮簌簌坠落。阳光顺着他汗湿的后背流进教室,在满地的粉笔灰里切割出歪斜的光带。他看见陈留香伏在课桌上,蓝白校服的后领被汗水浸出深色的云团,钢笔尖在信纸上划出刺耳的声响,像是石屋后山枯竹被风吹折的声音。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比想象中沙哑,喉咙里仿佛卡着未咽下去的菌菇梗。冲上前时,球鞋在水泥地面擦出尖锐的摩擦声,带翻了前排女生的铅笔盒。金属文具散落的脆响里,他攥住陈留香的手腕,却触到一片刺骨的冰凉——那温度不像七月盛夏,倒像石屋地窖里常年不化的霜。

陈留香猛地抬头,发梢扫过他滚烫的手背。她的眼睛红得像浸过野杜鹃的汁液,睫毛上还悬着未落的泪珠,在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连山这才发现她校服袖口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正是方敏教她刺绣时的模样。“松手。”她的声音轻得像风掠过菌菇棚的塑料布,手腕却在他掌心剧烈颤抖,仿佛被困的幼鸟。

角落突然传来钢笔滚动的声响。那支刻着“连方”的英雄牌钢笔,笔帽已经滚进墙缝,笔身卡在扫帚与簸箕之间,金属表面还沾着她咬破的齿痕。连山望着那截熟悉的笔杆,突然想起方敏将钢笔塞进他书包时的模样:煤油灯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银镯子在手腕上轻轻晃动,说“给留香用,读书要用好笔”。此刻那字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你不懂。”陈留香突然笑了,笑声带着哭腔,震得他指尖发麻。她抽回手,信纸在风中哗啦作响,连山瞥见纸上“感谢方姐”的字样,墨迹被泪水晕染成模糊的色块。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野杜鹃的腥甜混着汗味涌进教室,他想起订婚那日香灰洒在方敏嫁衣上的模样,此刻那些灰烬仿佛正从记忆里飘出来,落在陈留香颤抖的肩头。

钢笔在墙角投下细长的影子,笔帽上的“连方”二字被墙缝吞噬了一半,像被时光啃噬的誓言。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意识到这场荒唐的婚约,早已将她们三人的命运,勒成三道渗血的痕。

窗外的风裹挟着山野的腥甜突然肆虐,野杜鹃的花瓣如血色蝴蝶纷纷扬扬地扑进教室,掠过斑驳的黑板,擦过歪斜的课桌,最后落在陈留香微微发抖的手背上。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凉意渗入皮肤,却抵不过她心底翻涌的寒意。连山看着那些殷红的花瓣在陈留香发间、肩头落定,恍惚间竟与订婚那日方敏嫁衣上褪色的牡丹重叠,刺得他眼眶生疼。

陈留香用力抽回被攥住的手腕,信纸在风中簌簌作响,边角被撕出细小的裂口,仿佛她此刻千疮百孔的心。“我爸今早去求方姐了......”她的声音比蝉鸣更细碎,带着难以掩饰的哽咽,像是被风吹散的残云。每一个字都像沾了毒的针,扎进连山的耳膜。他看见陈留香睫毛剧烈颤动,一滴泪珠砸在信纸上,迅速晕开字迹,“他说我不懂事,不该跟她抢......”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响,混着陈父带着哭腔的喊声:“留香不懂事,她哪能跟您抢男人?”那声音穿透教室的窗户,像一把生锈的利刃,狠狠刺进两人心里。连山感觉陈留香的身体剧烈颤抖,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渗出细密的血珠。窗外的风愈发狂暴,野杜鹃花瓣漫天飞舞,将阳光切割成破碎的光斑,在他们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阴影。

“不是这样的......”连山的声音被风卷得支离破碎。他想起方敏永远挺直的脊背,想起她熬菌菇汤时温柔的眼神,想起她为了供他们读书,在菌棚里劳作到深夜的身影。此刻陈父的喊声,却将这一切美好的记忆撕成碎片。陈留香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绝望与自嘲,“连山,你看,我们终究逃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