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二楼的窗户突然“吱呀”一声推开,刺耳的声响划破寂静。陈留香苍白的脸探出来,发丝凌乱地贴在额角,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了灵魂。她手里攥着被撕成碎片的录取通知书,纸片在风中簌簌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化作灰烬。连山的心猛地一揪,想起那些用化学公式传递的纸条,想起他们在樟树下许下的“考上大学就去北京”的誓言,此刻都如泡沫般脆弱不堪。

风骤然变强,卷起纸片在空中打着旋儿。“县中”二字在暮色中忽隐忽现,最后轻飘飘地落在方敏脚边的菌菇上。那褐色的菌菇沾着泥土,与雪白的纸片形成刺眼的对比,仿佛在嘲笑这荒诞的命运。方敏蹲在地上的脊背微微一颤,连山看见她粗糙的手指动了动,却终究没有去捡。

就在这时,那支刻着“连方”的钢笔从陈留香袖中滑落,在空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笔尖狠狠地插进泥地,金属笔身微微晃动,像根永远无法愈合的刺。连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方敏省吃俭用买下这支笔时的笑容,陈留香练字时咬着笔帽的模样,此刻都与眼前的场景重叠,刺得他眼眶生疼。

野杜鹃的枝叶在风中疯狂摇曳,花瓣纷纷扬扬地飘落,有的落在方敏的肩头,有的覆在钢笔上,宛如一场无声的葬礼。连山望着陈留香空洞的眼神,望着方敏佝偻的脊背,突然觉得自己像个刽子手,亲手扼杀了两个女人的希望。远处传来归鸟的啼鸣,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凄凉,仿佛也在为这场悲剧哀鸣。

陈留香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最后深深地看了方敏一眼,然后缓缓缩回屋内,关上窗户。那扇破旧的木窗隔绝了视线,却隔绝不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悲伤。连山站在原地,看着脚边被风吹来的纸片,上面“县中”的字迹已经被露水晕染,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他们遥不可及的未来。

暮色如同泼墨般漫过天际,将最后一缕霞光吞噬。山风裹挟着潮湿的雾气掠过石屋,野杜鹃枝桠上最后一片花瓣在风中挣扎许久,终于脱离枝头,打着旋儿飘向空中。它掠过方敏空荡荡的银锁,那截断链在暮色中泛着冷光,随着她俯身捡钢笔的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而空洞的声响。

陈留香站在二楼的木窗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裂痕。窗框的木纹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就像她书包上那只蓝鸟的刺绣——曾经鲜亮的蓝色丝线,如今也已褪色发白。她望着那片殷红的花瓣越飞越远,最终消失在漆黑的夜空,喉咙像是被野杜鹃的藤蔓紧紧缠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书包上的蓝鸟仿佛就在眼前振翅,却始终撞不破命运编织的牢笼。那些用化学公式传递的纸条,那些关于北京的约定,此刻都如同这飘散的花瓣,抓不住,留不下。

楼下,方敏蹲在满地狼藉中,粗糙的手指握住那支刻着“连方”的钢笔。笔尖还沾着泥土,笔帽上的字迹在暮色中若隐若现。她下意识地在围裙上擦拭,布料摩擦金属的沙沙声,混着远处山涧流水的呜咽,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这条围裙早已洗得发白,补丁摞着补丁,就像她千疮百孔的人生。银锁断裂的重量仿佛还压在后颈,而此刻手中的钢笔,沉甸甸的,不知是希望还是枷锁。

山岚从后山缓缓升起,如同一层薄纱,渐渐笼罩了整个石屋。雾气缠绕着野杜鹃枯败的枝桠,模糊了陈留香的视线。她看着方敏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突然想起小时候,方敏也是这样站在院子里,等她和连山放学归来。那时的方敏头发乌黑,笑容明亮,而如今,岁月在她身上刻下了太深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