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秋雨裹着菌菇腐朽的气息拍打窗棂,潮湿的雾气顺着砖缝渗进石屋,在墙角织出细密的水痕,如同菌菇菌丝般蜿蜒生长。连山蜷缩在吱呀作响的藤椅里,旧藤条硌得脊背生疼,他却浑然不觉,指腹反复摩挲高考成绩单边缘的锯齿状褶皱,纸张被汗水浸得发软,仿佛轻轻一扯就会碎成齑粉。

阁楼的木梁上垂落几串蛛网,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晃,时不时有细小的尘埃簌簌落下。台灯发出昏黄的冷光,灯泡表面的玻璃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在泛黄的纸面上投下斑驳的阴影。“落榜”二字被晕染的汗渍泡得发胀,墨迹晕开成模糊的团块,像极了方敏熬煮整夜的参汤表面浮着的油花,油腻而令人作呕。

窗外的野杜鹃在雨中耷拉着脑袋,花瓣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殷红的颜色在泥地里晕染开来,如同未干的血迹。连山望着窗外,思绪却飘回了考场。那天的阳光也是这样刺眼,监考老师的脚步声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他握着笔的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眼前的试卷渐渐模糊成方敏的脸——她戴着银锁,穿着褪色的蓝布衫,正用期待的眼神望着他。

楼下传来方敏忙碌的声响,陶罐碰撞的叮当声混着柴火燃烧的噼啪声,飘进阁楼。连山知道,她又在熬参汤了,用的是攒了半年的山参,汤里还会放他最爱吃的枸杞。可此刻,那参汤的味道却让他胃里翻涌,仿佛喝下的不是补身的汤药,而是沉重的枷锁。

他起身走到窗边,冰凉的玻璃贴着额头,雾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顺着纹路缓缓滑落。远处的山峦被雨幕笼罩,若隐若现,如同他渺茫的未来。陈留香的身影突然在脑海中浮现,她穿着白大褂的样子是那样清晰,手中的钢笔在病历本上沙沙作响,辫梢的红头绳随着动作轻轻晃动。而如今,那只承载着他们梦想的蓝鸟,早已折翼在现实的风雨中。

秋雨越下越大,拍打窗棂的声音愈发急促,仿佛在催促着什么。连山回到藤椅旁,再次拿起成绩单,“落榜”二字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光。他突然用力将纸揉成一团,指节捏得发白,可即便如此,那些字依然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与方敏的声音、陈留香的身影交织在一起,将他困在这狭小的阁楼里,无处可逃。

木门轴发出垂死般的吱呀声,铁锈在潮湿的空气里发酵出酸涩的腥气,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对话哀鸣。方敏端着青瓷碗侧身而入,她刻意放轻的脚步还是让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阁楼漏雨的墙角结着墨绿色的霉斑,在煤油灯的光晕里像极了她围裙上那些经年累月的补丁——蓝布围裙洗得发透,补丁边缘卷着毛边,像晒干的菌菇褶皱,每一道纹路都刻满了二十年的操劳。

"小山别怕,"她的声音裹着灶台柴火的余温,正是连山六岁那场高烧时,在他滚烫的额头上呢喃的语调,"娘姐养你一辈子。"青瓷碗搁在斑驳的木桌上,瓷勺碰撞碗沿的清响惊飞了墙角的蟋蟀。参汤蒸腾的热气如白色的雾霭,瞬间模糊了他的眼镜片,连山下意识地抬手擦拭,却触到镜片上细密的水珠,分不清是雾气还是未干的泪痕。

方敏在藤椅旁蹲下,蓝布裤脚扫过积灰的砖地。她舀起一勺参汤,匙柄上凝结的油珠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来,张嘴。"银锁的断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在煤油灯的光晕里划出细碎的弧线。那截断裂的锁链曾是母亲留给她的唯一念想,如今却成了悬在连山心头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阁楼的木梁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片剥落的墙皮簌簌落在方敏肩头。她浑然不觉,用汤勺轻轻吹散热气,勺边的弧度映出她眼角细密的皱纹。雪花膏的茉莉香混着菌菇的土腥气扑面而来,连山突然想起小时候,每当他在野地里疯玩摔破膝盖,方敏就是这样抱着他回家,身上也是这种混合着温暖与苦涩的味道。可此刻,这气息却像一张绵密的网,将他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连呼吸都变得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