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芯突然爆出噼啪的火星,迸溅的灯花落在摊开的账本上,烫出星星点点的焦痕。连山猛地从盹意中惊醒,恍惚间还以为是陈留香的钢笔尖戳破了试卷。他下意识去摸胸前口袋,那里本该别着的钢笔早已不知去向,只摸到一片干枯的杜鹃花瓣,脆得像随时会在指缝间碎成齑粉。
窗外的秋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蒙尘的玻璃斜斜地洒进来,在方敏的侧脸勾勒出锋利的轮廓。她的蓝布围裙上还沾着菌菇碎屑,跪坐在藤椅旁的姿势保持了近半个时辰,膝盖下的青砖被压出深色的汗渍。银剪刀在她指间灵巧地转动,刀刃开合的"咔嗒"声,与童年记忆里银锁扣上的声响如出一辙——那时她也是这样,在煤油灯下替他剪掉袖口的线头,碎布落在膝头,像极了此刻飘落的月光。
"指甲长了容易戳到账本。"方敏头也不抬,剪刀精准地钳住他食指的倒刺。连山看着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在眼下轻轻颤动,突然想起订婚那日,红盖头滑落时露出的银丝也是这样在烛光里若隐若现。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带着常年接触菌菇木的潮湿气息,指甲修剪到小指时,银镯子不经意磕在瓷碗边沿,那是用她断锁熔铸的镯子,内侧刻着的"敏"字已经被岁月磨平。
阁楼的木梁发出细微的呻吟,几片墙灰簌簌落在账本上。连山望着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财务报表,每一张都有方敏用红笔批注的痕迹,字迹与小时候教他写的毛笔字如出一辙。剪刀突然顿了顿,方敏用拇指轻轻摩挲他指节的茧子:"明天带你去菌菇棚,新到的菌种要登记造册。"她的声音裹着煤油的焦糊味,让连山想起高考前那碗总也喝不完的参汤。
月光悄然爬上窗台,照亮方敏鬓角新添的白发。剪刀的"咔嗒"声仍在继续,连山却盯着她颈间晃动的银锁断口。那截断裂的锁链随着动作轻碰锁骨,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陈留香最后一次转身时,书包上蓝鸟吊坠摇晃的声音。当方敏修剪完最后一根指甲,将碎甲仔细收进手帕时,连山看见月光正照在账本扉页的锁形压痕上,那里不知何时嵌进了半片干枯的杜鹃花瓣。
睡梦中的手术室惨白如霜,瓷砖缝里渗着暗红的液体,像极了野杜鹃汁液凝固后的颜色。陈留香穿着白大褂立在手术台前,橡胶手套包裹的指尖敲打着金属器械盘,听诊器垂落的金属片泛着冷光,反射出天花板上明晃晃的无影灯。她的辫梢不再系着红头绳,而是缠着医用胶带,露出后颈那枚连山曾无数次凝视的淡褐色痣。
“要切掉你脑子里的娘姐。”她的声音被口罩闷得含混,却带着手术刀般的锋利。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鼻腔发疼,连山这才发现自己被固定在手术台上,手腕和脚踝都缠着皮带——那是方敏用来捆扎菌菇木的粗粝麻绳,此刻正深深勒进他的皮肉。陈留香举起手术刀,刀刃在灯光下划出冰冷的弧线,他想喊,却发现喉咙里堵着团潮湿的棉絮,混着参汤的腥甜与菌菇的腐朽。
刀刃划破皮肤的瞬间,没有想象中的疼痛,反而有股奇异的清凉感从太阳穴蔓延开来。连山看见自己的脑浆里缠绕着无数银线,细如发丝,却坚韧如钢——那是方敏缝补围裙时用的棉线,每一根都穿过他的神经,织成密不透风的网。当陈留香用镊子夹住其中一根银线时,远处突然传来瓷勺搅动汤锅的声响,紧接着,方敏的银锁从血管里钻出来,锁链上的“童养媳”三字还滴着血珠,如同一条活过来的蛇,缠住他的心脏疯狂收紧。
“小山别怕。”方敏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手术室的瓷砖上突然爬满菌菇菌丝,褐色的菌盖顶破地面,在无影灯下撑开伞状的阴影。银锁的锁链越收越紧,连山感觉心脏即将爆裂,喉间涌上铁锈味的腥甜。他想伸手抓住陈留香,却看见她白大褂上的蓝鸟刺绣正在渗血,蓝色的羽毛渐渐褪成苍白,如同他们被现实碾碎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