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猛地睁眼时,煤油灯的光晕在视网膜上投下绿色的残影。连山的心脏狂跳不止,冷汗浸透的衬衫黏在后背,他正对上方敏近在咫尺的脸——她跪坐在藤椅旁,银剪刀悬在他小指上方,刀刃映出他瞳孔里尚未消散的恐惧。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变得血红,将她颈间的银锁断口染成暗红色,像极了梦境中那截滴血的锁链。

“做噩梦了?”方敏的指尖抚过他颤抖的手背,带着菌菇木屑的粗糙触感。连山这才发现自己的小指正渗出血珠,刚才的剪刀险些刺穿指腹。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片干菌菇,轻轻按在伤口上,那是她用来止血的土方,气味混着铁锈味,将梦境与现实强行勾连。远处的菌菇烘干房传来柴火坍塌的巨响,惊飞了檐下的夜鸟,连山望着方敏在火光中忽明忽暗的脸,突然分不清刚才那场手术,究竟是梦,还是即将到来的命运。

"做噩梦了?"方敏将剪刀别回围裙口袋,金属与粗布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她指尖残留的凉意抚过他颤抖的手背,常年接触菌菇木的皮肤带着潮湿的粗粝感,像山间的苔藓覆在滚烫的岩石上。阁楼漏雨的墙角,蜘蛛网上挂着雨滴,在月光下折射出细小的光斑,像极了陈留香书包上蓝鸟的眼睛——那只曾在课间操时掠过他课桌的蓝鸟,此刻却在记忆里扑棱着垂死的翅膀。

连山猛地抽回手,手肘撞翻了木桌上的煤油灯。铜制灯座在砖地上滚出闷响,灯芯的火苗摇曳几下,将方敏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拉长成扭曲的形状。她却不慌不忙,弯腰捡起灯座时,银锁的断口轻轻晃过他的脚踝,那截冰冷的金属仿佛要顺着血脉钻进心脏。"小心烫着。"她重新点亮油灯,火苗跃动间,鬓角的白发被映成刺目的金色,与二十年前红盖头下漏出的银丝重叠。

窗外的野杜鹃在夜风里簌簌作响,几片干枯的花瓣贴着窗棂滑过,发出指甲刮擦玻璃的刺耳声响。连山盯着方敏围裙上的补丁,那是用他穿旧的蓝布衫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紧实,像她这些年用绳索捆扎菌菇木的手法。"明天带你去新厂房。"她往搪瓷缸里续了热水,热气模糊了镜片,"连方集团要上市,账册得重新核一遍。"

阁楼的木梁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片墙灰簌簌落在账本上。连山望着那些叠得整整齐齐的财务报表,每一张都有方敏用红笔批注的痕迹,字迹与小时候教他写的毛笔字如出一辙。当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颈间的银锁断口时,他想起梦里陈留香手术刀下钻出的锁链,喉间泛起参汤的腥甜与铁锈味。

"留香来信了。"方敏突然开口,从围裙口袋掏出信封。牛皮纸边缘被雨水泡得发软,沾着几星褐色的菌菇碎屑。连山的心脏猛地收紧,却见她将信纸展开,在油灯上点燃。火苗贪婪地吞噬着墨迹,陈留香的字迹在火光中扭曲成蓝鸟的形状,"她说在省城医院挺好。"方敏望着跳动的火苗,银锁断口在红光里忽明忽暗,"女孩子就该有自己的前程。"

雨滴再次敲打窗棂,蜘蛛网上的水珠纷纷坠落,在砖地上砸出细小的坑洼。连山盯着信纸燃烧后的灰烬,突然想起高考前的雨夜,陈留香塞给他的那张写满化学公式的纸条,也是这样在火焰中化作青烟。方敏起身关窗时,蓝布衫的下摆扫过他的膝盖,带着菌菇烘干房特有的焦香,混着记忆里陈留香书包上的蓝鸟,永远困在了这个潮湿的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