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你怎么来了?”陈留香猛地站起身,沾着泥点的裤脚在风中胡乱拍打。她的声音被呼啸的狂风撕成碎片,尾音消散在雨幕里。雨水顺着她发梢不断坠落,在苍白的脸颊上蜿蜒出细长的水痕,像极了她这些日子偷偷抹过的眼泪。

下意识地,她将戴着银镯的手往褪色的袖口里缩了缩,动作慌乱又狼狈。冰凉的银镯贴着皮肤,牡丹纹的棱角硌得生疼,提醒着她这镯子背后沉重的代价。她不敢看连山的眼睛,怕那里藏着的灼热与痛苦将她灼伤。可眼角余光还是忍不住扫过他被雨水浸透的衬衫,单薄的布料下,少年清瘦的脊背绷得笔直,像随时会折断的竹枝。

远处传来方敏呼唤“小山”的声音,混着滚滚雷声,如同催命符般越来越近。陈留香感觉心脏猛地缩成一团,喉咙里泛起苦涩的铁锈味。方敏的声音是那么熟悉,带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温柔与掌控,此刻却让她浑身发冷。她想起三天前,方敏将镯子套在她腕间时的模样——昏暗的煤油灯下,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异常轻柔,说“算是给你考上大学的贺礼”,可眼底的意味深长,却让她整夜辗转难眠。

连山沉默着,目光死死盯着她藏起的手腕。陈留香知道,他一定认出了这镯子的来历。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些在樟树下传递纸条的午后,那些用化学公式写就的秘密,此刻都在方敏的呼唤声中碎成齑粉。她突然想起自己埋在杜鹃花下的县中录取通知书灰烬,想起方敏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用”时,手里正给连山织着过冬的毛衣。

风越刮越急,野杜鹃的枯枝在雨中疯狂摇晃。陈留香望着连山被风吹乱的头发,望着他紧抿的嘴唇,突然很想伸手抚平他眉间的褶皱,却又死死攥住了衣角。方敏的声音已经清晰可闻,带着焦急与担忧,而这担忧,从来都是独属于“小山”的。她深吸一口气,冰凉的雨水灌进肺里,泛起阵阵刺痛。“你快走吧。”她别过脸,不敢看他的反应,“方姐该急了。”

连山的目光死死钉在那只银镯上,雨水顺着睫毛不停坠落,却冲不散眼前刺目的银光。镯身雕刻的牡丹纹在雨幕中泛着冷冽的光,每一片花瓣都像方敏眼角的皱纹,无声诉说着二十年的操劳与掌控。喉间像塞了团浸满雨水的棉絮,吞咽时牵扯着胸腔阵阵发疼,仿佛那些被岁月压在心底的情绪,正顺着喉咙往上翻涌。

他想起无数个清晨,方敏踮着脚替他整理衣领,指尖总会在锁骨处短暂停顿,带着未说出口的眷恋。那时的煤油灯还亮着,光晕里飘着她鬓角的白发,混着菌菇烘干的焦香。深夜里,他常被细微的声响惊醒,透过门缝看见方敏坐在灶台前,就着摇曳的灯光擦拭那截银锁,金属摩擦的沙沙声与灯芯爆响的噼啪声交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而此刻,这承载着二十年恩情的银镯,却戴在陈留香的腕上。雨水顺着镯身的纹路流淌,折射出细碎的冷光,像极了祠堂里红烛熄灭时,香灰落在方敏嫁衣上的模样。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想起高考前那个雨夜,陈留香塞给他的纸条上画着蓝鸟,而方敏端来的参汤正冒着热气,在窗玻璃上凝成水雾,模糊了两人相视而笑的倒影。

风裹挟着野杜鹃的腥甜掠过废墟,陈留香下意识缩手的动作,让银镯与竹篮碰撞出清响。这声音刺得连山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突然分不清此刻汹涌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方敏的呼唤声混着雷声逼近,记忆却不受控地闪回——订婚那日,方敏将红盖头轻轻覆在他头上,银锁的断口扫过他手背,带着令人战栗的温度。

“这镯子,是她给你的?”连山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话一出口便被风雨撕碎,可陈留香苍白的脸色已经给出答案。镯身的牡丹纹在雨雾中扭曲变形,像方敏无声的控诉。连山转身时踢翻了脚边的破陶罐,碎片在泥浆里溅起水花,正如他破碎的心跳,混着雨水渗入地底,再也寻不见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