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张了张嘴,喉咙却被雨水灌得发疼。他想抓住那抹即将消失的身影,想质问银镯背后的交易,想问她为什么不反抗——可方敏的呼唤声突然在雨幕中炸开,带着二十年来熟悉的焦虑与掌控。陈留香的身体明显一僵,银镯与竹篮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惊飞了废墟瓦砾间避雨的麻雀。
“留香!”连山听见自己沙哑的喊声,却只换来她更急促的脚步。她的围巾被风掀起,露出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雨水顺着凹凸不平的纹路流淌,像是命运刻下的烙印。他突然想起高考前的黄昏,陈留香在樟树下塞给他写满化学公式的纸条,蓝鸟的翅膀尖还沾着野杜鹃的花粉。而此刻,那只蓝鸟被困在方敏熔铸的银镯里,永远失去了翱翔的自由。
陈留香的背影渐渐融入雨幕,围巾上的墙皮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晃动,如同一片摇摇欲坠的记忆。连山望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雨水模糊了视线。泥浆在脚下翻涌,他突然踉跄着扶住断墙,指尖触到墙面上斑驳的苔藓,冰凉而湿滑。远处方敏的呼唤声越来越近,混着野杜鹃在狂风中折断的脆响,像无数根细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心脏。
当方敏举着油纸伞的身影终于出现在视野里时,连山才发现自己的手掌死死攥着一颗算盘珠,尖锐的棱角在掌心刻出深红的血痕。方敏的蓝布衫被雨水浸透,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的轮廓,鬓角的白发在风雨中凌乱飘动。“小山!”她的声音带着哭腔,银锁项链随着奔跑剧烈晃动,“你要是淋病了可怎么办……”
连山望着她眼中翻滚的担忧与惶恐,突然觉得那抹银白的发丝格外刺眼。雨还在下,冲刷着废墟里散落的野菜,也冲刷着他与陈留香渐行渐远的脚印。方敏的伞遮住了头顶的雨,却遮不住他心里蔓延的寒意——原来有些枷锁,比石屋的断壁残垣更坚固;有些羁绊,比野杜鹃的根系更深。
风依旧在呼啸,裹挟着豆大的雨粒如钢针般砸向地面,发出密集而沉重的声响。野杜鹃在雨中疯狂摇曳,瘦弱的枝干被狂风拧成诡异的弧度,褐色的花萼在暴雨的冲刷下摇摇欲坠,花瓣早已被撕扯得七零八落,散落在泥泞之中,如同连山破碎的思绪,再也拼凑不完整。
连山缓缓弯腰,膝盖在泥泞中发出“咯吱”的声响,他伸出颤抖的手,捡起一颗散落的算盘珠。珠子表面粗糙且冰凉,雨水顺着凹陷的纹路不断滑落,触感从指尖迅速蔓延至全身,仿佛一股冷流直窜进心底。他的手指紧紧握住那颗珠子,力道大得仿佛要将其捏碎,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可即便如此,心中的酸涩与迷茫却丝毫未减。
转身望向石屋的方向,那里只剩残垣断壁在风雨中瑟瑟发抖。破碎的瓦片在积水里半沉半浮,腐朽的木梁横七竖八地躺着,墙角的裂缝里还残留着几片褪色的墙纸,在风中无力地飘动。恍惚间,他似乎又听见了方敏温柔的叮嘱,那声音带着特有的菌菇香与柴火味,在石屋的每个角落回荡;也听见了陈留香清脆的笑声,如同山间的清泉,在课堂、在樟树下、在每一个偷闲的午后,点亮他的世界。
可此刻,所有的情感都被这场暴雨浇透。方敏的爱,沉重得如同石屋坍塌时的大梁,压得他喘不过气;陈留香的情,美好却又遥不可及,像雨中那抹抓不住的幻影。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咸涩中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想起高考落榜那夜,方敏递来的参汤蒸腾着热气,却烫得他心口生疼;想起陈留香递来的画着蓝鸟的纸条,带着少女的羞涩与期待,却最终被现实撕得粉碎。
掌心的算盘珠硌得生疼,他却感觉不到痛。那些过往的点点滴滴,那些理不清的恩情与爱情,那些剪不断的眷恋与挣扎,此刻都凝结成这颗算不清、道不明的珠子。风愈发猛烈,吹得他睁不开眼,可他依旧死死地盯着石屋的废墟,仿佛要从这荒芜中寻找到一丝答案。然而,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风声、滂沱的雨声,还有野杜鹃在绝望中最后的哀鸣。
在这场永不停歇的暴雨中,连山站成了一座孤独的雕像。他知道,自己的人生或许就如同这颗算盘珠,无论怎样计算,都算不出清晰的答案;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命运编织的网。而石屋废墟上的野杜鹃,终将在风雨中凋零,正如他逝去的青春与再也回不去的情感,被永远埋葬在这片泥泞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