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我不要!”连山猛地抽回手,通知书从方敏指间滑落,飘落在地上。人群发出一阵骚动,方敏却不慌不忙地弯腰捡起,动作优雅得如同在石屋灶台前拾捡柴火。她将通知书仔细抚平,叠好,放回手包,全程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山子还是小孩子脾气。”她对着围观的人群嗔怪道,语气里满是宠溺,“等结了婚就懂事了。”

风卷起方敏的呢子大衣下摆,露出内衬里细密的菌菇刺绣——那是连方公司的标志。她伸手替连山整理衣领,指尖在锁骨处停顿了一瞬,和小时候一模一样。“听话,别让娘姐伤心。”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二十年养成的威严。连山望着她鬓角的白发,突然想起石屋阁楼里那盏永远昏暗的煤油灯,想起她深夜擦拭银锁时的身影,喉间泛起一阵苦涩。

远处传来报到处工作人员的催促声,方敏却依旧保持着微笑,挽起连山的胳膊。“走吧,先去登记。”她的语气不容置疑,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如同命运的鼓点,一步步将连山带向未知的未来。

连山只觉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报到处此起彼伏的交谈声突然变得模糊,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春日的阳光透过玻璃斜斜照进来,在地面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却怎么也暖不热他发凉的指尖。他机械地眨了眨眼,目光落在方敏身后的橱窗上——自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站在石屋前的照片被贴在“状元风采”栏,旁边配着“寒门贵子”的烫金大字,照片里的少年笑得腼腆又憧憬,与此刻满心绝望的自己判若两人。

喉间泛起一阵铁锈味,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些挑灯夜读的日子,煤油灯熏黑的墙皮,陈留香偷偷塞来的蓝鸟纸条,此刻都在方敏“先办婚礼”的话语中碎成齑粉。命运像是一场荒诞的闹剧,他拼尽全力爬出的泥潭,原来不过是另一个深渊的入口。

“用婚姻换取求学的机会”,这个念头在脑海中盘旋,像根烧红的铁签,一下下戳着心脏。他想起高考前那个雨夜,方敏坐在灶台前,就着昏黄的灯光替他缝补书包,说“娘姐供你读书”;也想起陈留香在樟树下,把画着蓝鸟的纸条塞进他掌心时,耳尖泛红的模样。而现在,前者成了枷锁,后者成了奢望。

人群的喧闹声再度涌来,夹杂着“恭喜”“真有福气”的寒暄,却让他浑身发冷。方敏挽着他胳膊的手像条冰冷的蛇,顺着血脉爬进心脏。橱窗里的照片上,少年清亮的眼睛仿佛在嘲笑他的天真——原来从始至终,他都只是方敏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北京的姑娘太野,我不放心。”方敏踮起脚尖凑近他耳边低语,发梢扫过连山泛红的耳垂。她刻意含在口中的薄荷糖早已融化,呼出的气息裹着甜腻的凉意,却像冰锥般顺着后颈滑进脊梁骨,让连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的手顺势搭上他的胳膊,指尖隔着呢子大衣轻轻揉捏,看似亲昵的动作下,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却如烙铁般压在他的尺骨上,疼得他险些皱眉。

那枚戒指是用当年的银锁改制而成,戒面雕刻的牡丹纹栩栩如生,每片花瓣都泛着冷冽的光。方敏转动戒指的动作轻车熟路,金属与皮肤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极了石屋深夜里她擦拭银锁的声音。“听说城里的女学生都穿喇叭裤,”她的指甲突然掐进他的皮肉,笑容却愈发温柔,“还敢当着男人的面抽烟。”

连山想要挣脱,却被她挽得更紧。方敏的珍珠耳环随着动作摇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映得她眼底的占有欲无所遁形。“娘姐在县城给你置了婚房,”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口红在他耳畔留下淡淡的印子,“等你开学,就把结婚证领了。”

周围的学生投来好奇的目光,方敏立刻换上端庄的微笑,伸手替连山整理起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在他锁骨处停顿了许久,仿佛要把体温都烙进他的皮肤。“看你,衣服都皱了。”她嗔怪道,语气里带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掌控,而藏在大衣口袋里的另一只手,正死死攥着那张早已写好的结婚申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