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招待所的小礼堂被红绸裹成了臃肿的茧,褪色的喜字歪斜地贴在斑驳的石灰墙上,边角被潮气浸得发皱,像极了方敏精心掩盖的皱纹。老式吊扇吱呀转动,搅得垂落的流苏来回晃荡,将满堂宾客的影子割裂成细碎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廉价香水与菌菇干货混杂的气味,在闷热的礼堂里发酵成令人窒息的黏稠。
方敏踩着三寸红皮鞋穿梭席间,红旗袍的滚边绣着金线牡丹,随着她躬身递礼盒的动作,在灯光下泛着刺目的光。“尝尝我们连方的新品。”她嘴角的梨涡恰到好处地凹陷,珍珠耳钉在鬓角轻轻摇晃,却掩不住眼尾细密的纹路。有宾客恭维“新娘子真年轻”,她便笑着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露出颈间那截改造过的银锁项链,金属冷光与旗袍的艳红形成诡异的和谐。
连山僵坐在主婚席,领口的红绸勒得他喘不过气。同学们挤在礼堂后排,交头接耳的声浪像涨潮的海水漫过来。“听说女方大他快十岁?”“这哪是娶媳妇,分明是找了个监护人。”细碎的议论混着嗑瓜子的声响,化作细小的银针,密密麻麻扎进他的耳膜。他瞥见角落里陈留香送的钢笔——此刻正别在西装内袋,笔帽上的“留”字硌着心脏,每跳动一下都带着钝痛。
司仪拖长的嗓音刺破空气:“夫妻对拜——”方敏的手突然覆上来,温度透过丝绒手套渗进他冰凉的皮肤。她俯身时,鬓角的茉莉花香裹着熟悉的菌菇气息将他笼罩,恍惚间回到石屋的冬夜,她也是这样搂着高烧的他,哼着走调的童谣。而此刻台下爆发的掌声,却像无数根鼓槌,将他敲进更深的泥潭。
“礼成!”红绸剪落的瞬间,窗外突然炸响春雷。豆大的雨点砸在礼堂玻璃上,将方敏精心描画的妆容晕成模糊的色块。她依旧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给来宾递上印着“连方集团”logo的喜糖,指甲上的丹蔻却在拆糖纸时刮破了包装纸。连山望着她发间新染的黑发,在雨水折射下泛着不自然的乌亮,突然想起订婚那日,她红盖头下漏出的银丝,和此刻鬓角藏不住的白形成惨烈的呼应。
宾客开始三三两两离场,礼堂顶灯忽明忽暗地闪烁。方敏弯腰收拾散落的菌菇礼盒,红旗袍的后领滑下些许,露出颈后淡褐色的胎记——那是小时候为他挡柴火烙下的印记。连山的喉咙突然发紧,雨声、议论声、老式吊扇的吱呀声,在这一刻都化作方敏二十年来“娘姐养你”的呢喃,将他困在这充满菌菇味的喜堂,困在这场名为婚姻的交易里。
招待所的窗户蒙着层经年累月的油垢,月光透过斑驳的玻璃,在水泥地上切割出不规则的银块。墙角蜷缩着几片去年的落叶,被穿堂风卷起又抛下,发出细碎的呜咽。红双喜剪纸在夜风里轻轻震颤,边缘翘起的角像方敏藏在旗袍下的白发,在朦胧月色中若隐若现。
方敏坐在铺着囍字被面的床边,绸缎摩擦的窸窣声混着翻书声。她的珍珠耳环随着动作轻晃,在《新婚必读》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山子,书上说..."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指尖无意识摩挲着"夫妻相处之道"的标题,指甲缝里还沾着白天分发菌菇礼盒时残留的木屑。二十年前那个蹲在石屋灶台前生火的少女,此刻正试图从印刷体里寻找维系婚姻的答案。
连山把台灯拧到最亮,白炽灯管发出细微的电流声。《约翰・克里斯多夫》的硬壳封面硌着桌面,油墨味混着台灯发热的焦糊味钻进鼻腔。他盯着"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这句话,钢笔尖在空白处反复戳出小坑。陈留香送的那支钢笔此刻正躺在抽屉最底层,笔帽上的"留"字被他用橡皮反复擦拭,却始终残留着淡淡的刻痕。
"睡吧。"方敏的声音突然响起,惊得连山钢笔滑落。她已经换上素白的棉布睡衣,发辫松松绾在脑后,露出颈间狰狞的烫伤疤痕——那是替他抢回高考复习资料时留下的。月光爬上她眼角的皱纹,将保养霜的油光照得发亮,连山突然想起石屋阁楼里,她就着煤油灯替自己补衣服的夜晚,那时她的眼睛还像山涧的泉水般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