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书页又翻过两页,这次发出潮湿的黏连声。连山知道方敏在看哪一章,那些隐晦的插图曾让他在新华书店红透耳根。"山子..."她的睡衣下摆扫过水泥地,带来熟悉的雪花膏混着菌菇的气息。连山猛地站起身,木椅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我要备考研究生。"

台灯的光晕在墙上摇晃,将两人的影子重叠又分开。方敏僵在原地,《新婚必读》的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最后停在"如何营造温馨家庭"的章节。她弯腰捡起连山掉落的钢笔,金属笔身还带着体温,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几片枯叶扑簌簌落在玻璃上,像极了石屋前凋零的野杜鹃。

当方敏重新躺回床上,背对着连山时,他听见压抑的啜泣声。月光不知何时被云层遮蔽,房间陷入浓稠的黑暗。连山摸到抽屉里的钢笔,指腹抚过那个擦不净的"留"字,突然想起陈留香说过"蓝鸟终会飞出牢笼"。而此刻,他和方敏都成了困在婚姻囚笼里的困兽,在各自的书里寻找救赎,却始终跨不过横亘在中间的二十年光阴。

“山子,该休息了。”方敏的声音裹着刻意放软的尾调,像石屋冬夜里哄他喝药的语气。她合上书页的动作极轻,珍珠耳环却随着低头的动作猛地晃了晃,在月光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弧光。连山盯着《约翰·克里斯多夫》上洇开的墨点,钢笔尖在“我要粉碎障碍”的句子上反复摩挲,纸纤维被戳得毛糙发皱。

“我想成为自己。”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这句话落地的瞬间,空气突然凝固。方敏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红旗袍的盘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她二十年前替他戴上的银锁。窗外的风突然卷着槐树叶子扑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呜咽,与她急促的呼吸声交织成网,将整个房间笼罩。

“你说什么?”方敏直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桌上的考研资料哗啦啦翻动。连山看见她攥着《新婚必读》的指节发白,书脊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二十年的操劳在她眼角刻下细密的纹路,此刻却因惊愕而扭曲变形,珍珠耳环还在轻轻摇晃,泄露着她极力掩饰的慌乱。

“小时候教你认字,油灯下的字是娘姐一个一个描的。”方敏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破碎的颤音。她慢慢走近,旗袍下摆扫过地上散落的英语单词卡片,“供你读书的钱,是我背着菌菇走二十里山路换来的。”她的指尖抚过他紧绷的肩膀,却被连山下意识地躲开。这个动作让方敏的手悬在半空,像只折翼的蝴蝶。

连山猛地合上书本,油墨味混着台灯发热的焦糊味扑面而来:“所以我就该用一辈子还债?”他转身时撞翻了桌上的搪瓷缸,冷水泼在考研笔记上,晕开的字迹像极了陈留香最后一封信上被雨水打湿的蓝鸟。方敏盯着狼藉的桌面,突然蹲下身去捡那些被水浸透的纸张,珍珠耳环险些碰到地面。

“这些资料弄脏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平静,仿佛刚才的对峙从未发生。她仔细抚平每一张纸,动作像极了修补石屋漏雨的屋顶。连山望着她后颈那道淡粉色的疤痕,那是替他挡下滚落的山石留下的印记,此刻却被旗袍高领遮得严严实实。月光从窗户斜斜照进来,在她新染的黑发上镀了层青白,露出发根处倔强生长的银丝。

“睡吧。”方敏最终只是轻轻替他掖好被角,指尖在被面停留的瞬间微微颤抖。她转身时,裙摆带起一阵风,将地上的考研资料吹得四散飞扬。连山盯着她离去的背影,看那抹红旗袍的艳红渐渐融进黑暗,突然想起石屋前的野杜鹃,开得再热烈,终究抵不过寒霜的侵袭。而他与方敏之间,那些缠绕二十年的恩情与枷锁,又岂是一句“我想成为自己”就能斩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