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的日子,连山书桌上的台灯总亮到凌晨三点。泛黄的《高等数学》教材被翻得卷边,草稿纸堆成小山,演算痕迹里藏着逃离的渴望。他以“备考研究生”为由,将两张单人床拉开半米距离,中间横亘着堆满书籍的旧木箱,像是竖起一道沉默的城墙。
午夜的宿舍楼静得能听见水管渗水的滴答声。方敏总在两点十七分准时睁眼——这个习惯始于连山幼时出麻疹的夜晚。她裹上蓝布棉袄,赤着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每一步都像在丈量两人之间日渐疏远的距离。月光从锈迹斑斑的铁窗斜射进来,在她鬓角白发上镀了层银霜,珍珠耳环早已换成朴素的银耳圈,随着步伐轻轻晃动。
她弯腰时,红旗袍改的夹袄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连山佯装熟睡,睫毛却在月光下投出细密的阴影。方敏总能精准地找到被角滑落的位置,枯瘦的手指抚平褶皱的动作,和二十年前在石屋替他掖被时一模一样。有次指尖不小心触到他露在外面的脚踝,连山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方敏悬在半空的手停顿了整整十秒。
某个雪夜,连山在题海中抬起酸涩的眼睛,看见方敏蜷缩在床边的藤椅上睡着了。她怀里抱着那本翻旧的《新婚必读》,书页间夹着他高中时的奖状,边缘被摩挲得发毛。台灯的光晕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与他伏案疾书的剪影重叠又分离。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玻璃上,像是时光的叹息。
春分那日,连山在书桌抽屉深处发现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桂花糕,糕点边缘已长出细密的白毛,油纸背面用铅笔写着“给山子留的”,字迹被水痕晕染得模糊不清。他回头时,正撞见方敏慌张转身的背影,她藏在袖中的手还攥着沾着糕点碎屑的帕子。
梅雨季节来临时,方敏开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她把止咳糖浆放在连山书桌角落,自己却在凌晨裹着毯子坐在窗边。有次连山被剧烈的咳嗽惊醒,看见月光下她单薄的脊背在剧烈起伏,手中紧攥着他初中时写给她的信,信纸被泪水浸得发皱。
当连山在草稿纸上写下“自由”二字时,窗外的野杜鹃正开得浓烈。方敏依旧保持着深夜盖被的习惯,只是动作愈发小心翼翼。她开始在他睡着后,轻轻整理书桌上的演算纸,把写满公式的纸张按日期叠好,就像从前整理石屋阁楼里的旧账本。而那半米宽的距离,始终横亘在两张床之间,像条永远无法跨越的河流。
这一晚,方敏像往常一样赤着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蓝布棉袄的下摆扫过堆在床间的旧木箱,惊起一阵细小的灰尘。月光从锈蚀的铁窗斜斜切进屋内,在连山枕边勾勒出一道银边。她伸出布满细纹的手,指尖即将触到滑落的被角时,突然触到一个冰凉的硬物——那支钢笔静静躺在枕畔,笔帽上刻着的“留”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一只警惕的眼睛。
方敏的手猛地顿住,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金属笔身残留的余温顺着指尖传来,与记忆中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重叠。1978年的冬雨裹着冰碴,她举着油纸伞在废墟外听见连山的声音,冲进去时正看见陈留香腕间的银镯——那本该戴在自己女儿手腕上的镯子,此刻却在雨中折射出刺眼的光。陈留香转身时,围巾上沾着的石屋墙皮簌簌掉落,像极了她和连山之间摇摇欲坠的羁绊。
“你为什么要把镯子给她?”那天深夜,她攥着连山的录取通知书,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窗外的野杜鹃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煤油灯芯突然爆响,照亮了连山倔强的侧脸:“她替我挡过野狗。”这句话像根刺扎进她心里,二十年前的画面不受控地翻涌——那个大雪天,她背着高烧的连山走二十里山路,单薄的肩膀被竹篓勒出血痕;无数个深夜,她就着油灯替他缝补校服,针尖在指尖扎出细密的血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