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钢笔笔帽上的“留”字在月光下忽明忽暗。方敏想起订婚宴次日,陈留香来退还银镯时的模样。少女白大褂的口袋里露出半截蓝鸟书签,那是连山初中时最宝贝的东西。“我要去省城读书了。”陈留香把镯子放在桌上,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门槛打盹的老黄狗。方敏记得自己当时笑着说“好”,指甲却在掌心掐出月牙形的血痕。
夜风突然卷起窗棂,钢笔在枕畔轻轻滚动,“留”字转向她的方向。方敏的指尖悬在半空,迟迟不敢落下。她想起石屋前的野杜鹃,那年自己把陈留香的录取通知书灰烬埋进花根,第二年花开得格外艳丽,红得近乎妖异。而此刻,这支钢笔像是从时光深处伸出的手,将她精心维系的假象撕出一道裂痕。
“山子...”她轻声呢喃,声音被窗外的风声吞没。二十年的时光在眼前飞速倒带:从抱着襁褓中的连山哼童谣,到在煤油灯下教他写“人”字;从用银锁换他的学费,到把菌菇生意做成县城龙头。可无论她如何努力,总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溜走——就像此刻月光下的钢笔,笔帽上的“留”字像是对她无声的嘲讽,提醒着她永远无法真正拥有的,那个少年眼里炽热的光芒。
窗外的槐树在夜风里剧烈摇晃,枝干与铁窗摩擦出刺耳的吱呀声,仿佛在撕扯方敏绷紧的神经。一片枯黄的叶子被风卷着,打着旋儿撞进纱窗缝隙,跌跌撞撞落在钢笔旁边。月光为它镀上银边,叶脉间褐色的斑点像极了方敏眼角的老年斑,在寂静中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方敏的手悬在钢笔上方,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她想起石屋灶台前,连山第一次用这支笔写感谢信时的模样,少年眼中闪烁的光芒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此刻笔帽上的"留"字泛着冷光,像陈留香临走时倔强的眼神,刺得她眼眶发烫。二十年的光景在脑海中翻涌,从收养连山的那个雨夜,到他考上状元的喜庆时刻,每一个片段里都藏着她数不清的付出与期待。
夜风突然转向,卷起桌上的草稿纸哗啦啦作响。方敏望着连山熟睡的侧脸,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与他幼时发高烧时虚弱的模样重叠。那时她整夜守在床边,用凉毛巾替他降温,听着他在迷糊中喊"娘姐"。可现在,这个称呼却随着岁月的流逝,渐渐变了味道。
"我想成为自己。"连山那天的话突然在耳畔响起,像一记重锤敲在心上。方敏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她想起县城老宅里的银锁,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锁上刻着"童养媳"三个字,沉甸甸的分量伴随了她整个青春。如今,那银锁早已熔铸成金条,可枷锁却始终套在她和连山身上。
窗外的槐树仍在沙沙作响,又一片叶子飘落,盖在钢笔的"留"字上。方敏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她的动作轻得像在触碰易碎的瓷器,指尖抚过钢笔光滑的表面,将它轻轻往枕头里塞了塞,仿佛这样就能藏起所有的秘密。起身时,膝盖发出轻微的响动,她下意识地看向连山,生怕惊醒了他。
回到自己的床上,方敏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树影,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滑落。月光依旧温柔地洒在屋内,却照不亮两人之间横亘的鸿沟。那支刻着"留"字的钢笔,不仅铭刻着连山与陈留香的过往,更见证着她二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与失去。槐树的沙沙声渐渐与记忆中的雨声重叠,她想起暴雨中倒塌的石屋,想起陈留香腕间的银镯,想起连山望向远方时眼中的渴望——那些永远无法言说的挣扎,终将随着时光,深埋在心底最隐秘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