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连山只觉一阵眩晕,太阳穴突突直跳,周围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像是被塞进棉花的耳朵过滤,变得遥远又模糊。春日的阳光依旧炙烤着报到处的青石板,可他却感到周身发冷,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录取通知书在掌心被揉出细密的褶皱。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方敏身后的橱窗——那张照片是县照相馆拍的,穿着洗得发白蓝布衫的少年站在石屋前,笑得灿烂而纯粹,露出两颗虎牙。旁边“寒门贵子”的烫金字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讽刺的是,此刻命运的枷锁正如同照片上歪斜的石屋梁柱,悄然无声却又无比沉重地压了下来。

“北京的姑娘太野,我不放心。”方敏的声音裹着薄荷糖的凉意拂过耳畔,带着二十年如一日的掌控感。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呢子大衣的香气混着菌菇的味道将连山笼罩,鬓角的珍珠耳环轻轻擦过他泛红的耳垂。话音未落,她的手已顺势搭上他的胳膊,无名指上的银戒指瞬间传来刺痛。那枚用银锁改制的戒指,戒面雕刻的牡丹纹深深陷进皮肉,像是要将某种标记烙进他的血脉。

连山条件反射地想要挣脱,却被方敏攥得更紧。她的指甲隔着衬衫布料掐进他的皮肤,看似亲昵的动作下藏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别动。”方敏的声音依旧温柔,却让连山想起石屋冬天结冰的井绳,表面裹着温柔的霜花,内里却是刺骨的冰冷。

周围投来好奇的目光,方敏立刻换上端庄的微笑,对着围观的人群解释:“我们家山子怕生。”一边说,一边用另一只手替连山整理起被风吹乱的衣领,指尖在他锁骨处刻意停顿,轻轻摩挲。而藏在大衣口袋里的手,却死死攥着早已写好的结婚申请,纸张边缘被指甲刮出毛边。

连山望着橱窗里照片上的自己,那时的眼睛明亮而清澈,哪里能想到此刻会被这样禁锢。方敏的体温透过大衣渗进来,可他却感到浑身发冷,仿佛整个人都被塞进了石屋冬天的冰窖,而那枚银戒指的压迫感,正顺着血管蔓延到心脏,让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钝痛。

连山的手腕被攥得生疼,方敏指尖的温度透过衬衫布料灼烧着他的皮肤,仿佛要将两人的血脉都熔铸在一起。周围投来的好奇目光像无数根细小的钢针,密密麻麻扎在他后颈,刺得他头皮发麻。人群中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混着春日燥热的风,化作无形的绳索,将他捆得愈发窒息。他奋力想要挣脱,却只换来方敏更紧的钳制,那力道仿佛在无声宣告:从你被我抱进石屋的那天起,就永远别想逃离。

“下个月初三,日子好。”方敏的声音温柔得如同石屋冬夜里哄他喝药的语调,却让连山胃部翻涌作呕。她掏出红绸小包的动作优雅娴熟,仿佛在展示精心准备的礼物,可在连山眼中,那缓缓展开的红绸如同刽子手铺开的刑布。当银镯子的冷光映入眼帘,他仿佛又看见童年时那截刻着“童养媳”的银锁,听见锁扣闭合时“咔嗒”的脆响——命运的齿轮早在二十年前就开始转动,而他不过是棋盘上无法自主的棋子。

“这是用老银锁打的,你戴着……”方敏的指尖抚过他的手腕,带着令人作呕的亲昵。连山盯着镯子上缠绕的菌菇纹路,那些细密的刺绣像是无数条蠕动的菌丝,要将他的生命一寸寸吞噬。他突然想起陈留香书包上的蓝鸟,翅膀舒展的模样多么自由,而此刻自己却要戴上这象征枷锁的银镯,在方敏精心编织的牢笼里腐烂。

风猛地卷起方敏的大衣下摆,内衬的菌菇刺绣彻底暴露在阳光下,刺目的白色菌丝图案与“连方公司”的标志重叠,恍如方敏掌控一切的野心具象化。连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二十年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石屋深夜里被翻得发亮的族谱,方敏藏在枕头下的生辰八字,还有每次考试后她擦拭银锁时满足的笑容。原来自己拼命攀爬的每一步,都不过是在加固这座囚牢的墙壁。

他望着方敏鬓角刻意染黑的头发下露出的银丝,突然意识到,这个自称“娘姐”的女人,比任何牢笼都要可怕。她用二十年的养育之恩作茧,用无微不至的关怀为刃,将他的灵魂一点点剜出,再塞进她所期望的形状。而那对银镯子,正是最后的封印,要将他的自由、梦想,连同对陈留香的思念,永远封存在黑暗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