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宿舍楼的夜裹着北方特有的干燥,老式暖气片发出间歇性的嗡鸣,混着远处火车轨道的震颤,在凌晨两点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连山书桌上的台灯永远亮到时针划过“3”,白炽灯管在玻璃罩里滋滋作响,将演算纸照得透亮,铅笔划痕里凝结着逃离的渴望。两张单人床中间的旧木箱积满灰尘,歪斜堆放的《高等数学》与《政治经济学》教材间,夹着半张褪色的蓝鸟书签,像道愈合不全的伤口。

方敏总在整点过后睁眼,蓝布棉袄的盘扣在黑暗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她赤着脚踩过冰凉的水泥地,每一步都精准避开会发出声响的地板接缝,二十年在石屋练就的敏锐让她能在黑暗中视物如昼。月光从生锈的铁窗斜切进来,在她鬓角白发上镀了层银,珍珠耳环早已换成朴素的银耳圈,随着弯腰的动作轻轻摇晃,在连山枕边投下蛛网般的阴影。

“又把被子踢到脚底。”她的呢喃裹着叹息,枯瘦的手指熟练地找到被角。连山睫毛颤动,却死死闭着眼睛,假装熟睡。方敏抚平褶皱的动作突然顿住——他的脖颈处隐约露出半截红绳,那是陈留香在废墟里替他系上的护身符。指甲无意识掐进掌心,蓝布棉袄的下摆扫过木箱上的《婚姻法》教材,纸张边缘被蹭出一道月牙形的凹痕。

某个暴雨夜,雷声炸响的瞬间,连山猛地坐起。却见方敏蜷缩在藤椅上打盹,怀里紧抱着他高中时的作文本,书页被反复翻阅得起了毛边。台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斑驳的墙面上,与书桌上他伏案疾书的剪影重叠又分离。当她惊醒时,珍珠色的发卡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冷光,眼角残留的泪痕被月光照得发亮:“打雷...怕你害怕。”

梅雨季来临时,方敏的咳嗽声开始在深夜回荡。她将止咳糖浆放在连山枕边,自己却裹着毯子坐在窗边。有次连山被剧烈的喘息惊醒,借着月光看见她正对着银锁项链发呆——那截熔成金条的银锁,此刻重新打造成精致的锁骨链,锁扣处却依旧保持着当年“咔嗒”闭合的形状。当她察觉他的视线,立刻用袖口擦掉眼泪,指甲上剥落的蔻丹碎屑簌簌落在《新婚必读》早已卷边的封面上。

冬至前夜,连山在书桌前批改实验报告。方敏端着红枣汤进来时,雾气模糊了她的眼镜。“趁热喝。”她的手悬在他肩头,最终只是替他拢了拢滑落的围巾。转身时,蓝布棉袄下摆扫过木箱上的考研倒计时牌,那张写着“37天”的纸片轻轻颤动,像极了石屋前在寒风中摇晃的野杜鹃。窗外的雪粒子扑簌簌打在玻璃上,将两人的影子冻成两尊沉默的雕像,隔着半米的距离,永远融不进对方的温度。

月光像液态的银,顺着铁窗的纹路流淌进房间,在水泥地上蜿蜒成河。方敏赤着脚踩过冰凉的地面,蓝布棉袄的下摆扫过旧木箱时带起细微的灰尘,在光柱里悬浮成雾。她的指尖即将触到连山滑落的被角,却突然撞上某个冰冷的硬物——那支钢笔躺在枕畔,笔帽上的“留”字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磷火般的光,仿佛一只睁开的眼睛,正冷冷地凝视着她。

手指瞬间僵在半空,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钢笔残留的余温顺着指尖传来,与记忆中1978年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重叠。雨水裹着冰碴砸在石屋残垣上,她举着油纸伞冲进去时,正看见陈留香腕间的银镯——本该戴在自己女儿手腕上的镯子,此刻却在雨中折射出刺眼的光。少女转身时,围巾上沾着的石屋墙皮簌簌掉落,像极了她和连山之间摇摇欲坠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