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蝉鸣撕开北京盛夏的燥热,中关村工地蒸腾的热浪中,搅拌机的轰鸣声与钢筋碰撞声交织成刺耳的交响。裸露的黄土在履带碾压下扬起漫天尘雾,碎砖屑裹着玻璃碴在半空翻卷,被毒辣的日头镀成细碎的金箔,纷纷扬扬落在临时搭建的红绸彩棚上。棚顶垂下的塑料花束被灰尘蒙得发白,在穿堂风里机械地摇晃,与远处正在拆迁的砖墙上,“童养媳”三个褪色的粉笔字形成荒诞的呼应。

方敏踩着十厘米的香奈儿高跟鞋立在奠基石旁,米白色套装的真丝面料泛着珍珠光泽,利落的剪裁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端庄挺拔。卡地亚手镯随着动作与金铲子相撞,发出清越的脆响,折射的冷光在围观人群的眼镜片、记者的摄像机镜头间来回跳跃,恍若她二十年来步步为营积累的锋芒。当她弯腰铲土时,定制西装的后领微微敞开,露出颈后淡粉色的烫伤疤痕——那是替连山抢回高考复习资料时留下的印记,此刻却被昂贵的香水味层层掩盖。

铲头切入地面的瞬间,方敏的手腕不可察觉地颤了一下。二十年前挑水扭伤的旧患在高温下隐隐作痛,掌心的老茧隔着鎏金铲子传来粗糙的触感,与记忆中石屋木桶的纹路奇妙重合。她挺直脊背时,珍珠耳钉扫过泛着薄汗的耳垂,突然想起新婚夜在北大招待所,连山望向窗外槐树时空洞的眼神。这个念头如同一粒细沙落进瞳孔,却被她完美的微笑瞬间碾碎。

“我们的菌菇要冻干,要进国贸超市。”她用带着吴侬软语尾调的英文对港商说道,涂着酒红色甲油的手指轻点效果图。身后推土机正将最后一间平房碾成废墟,墙面上斑驳的“童养媳”字样在履带下扭曲变形,扬起的粉尘落在她精心打理的卷发上,却被她抬手间卡地亚手镯的冷光轻易驱散。围观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方敏优雅地转身致意,套装裙摆扫过地上散落的菌菇标本——那些经过冻干处理的菌类,色泽艳丽得不真实,如同她用二十年光阴精心包装的人生。

“我们的菌菇要冻干,要进国贸超市。”方敏的英文尾音裹着苏州评弹般的婉转,珍珠耳钉随着转头的动作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弧光。她将镀金名片递给港商时,无名指上的钻戒折射出冷冽的光,与卡地亚手镯的金属光泽交相辉映。指甲修剪得圆润精致,涂着酒红色甲油,指尖轻点在规划图上标注的冷链运输线,动作优雅而笃定,却在提起“冻干技术”时,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手镯内侧——那里刻着“连方”二字,字体与石屋木梁上她儿时练习的毛笔字如出一辙。

身后推土机的轰鸣声骤然加剧,钢铁履带碾过最后一间平房的砖瓦。墙面上“童养媳”三个褪色的粉笔字在重压下扭曲变形,灰扑扑的粉尘腾空而起,落在方敏精心打理的卷发上。她睫毛轻颤,却没有抬手拂去,任由那些带着岁月痕迹的尘埃,与发间昂贵的香水味混在一起。记忆突然闪回——二十年前的石屋灶台前,她也是这样被煤灰扑了满脸,却还笑着给发烧的连山喂姜汤。

“Mrs. Fang,这个项目的回报率......”港商的提问被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断。方敏转头望向正在作业的推土机,目光在废墟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职业化的微笑。她伸手拢了拢发丝,动作看似漫不经心,却精准地将沾着粉尘的发梢藏到耳后。珍珠耳钉随着动作轻轻摇晃,扫过颈间新纹的杜鹃花刺青,那抹艳红与她套装上暗绣的菌菇花纹相互映衬。

“回报率您大可放心。”她从鳄鱼皮手包里取出平板电脑,调出连方公司的财务报表,屏幕冷光映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当手指滑动屏幕时,手腕上的卡地亚手镯与金属外壳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围观的人群中传来惊叹,方敏知道,他们在赞叹她的商业头脑,赞叹她从石屋走出的传奇。却无人看见,她藏在桌下的手,正死死攥着从石屋废墟中捡回的半块青砖,粗糙的砖面磨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让她感到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