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推土机终于完成作业,轰鸣声渐渐平息。方敏望着眼前平整的土地,想象着未来拔地而起的高楼。风卷起些许粉尘,再次落在她肩头,这一次,她没有闪躲,任由那些带着“童养媳”记忆的尘埃,与身上的香奈儿套装融为一体。

中关村的烈日将沥青路面烤得发软,连山站在人群后排,领带像条潮湿的蛇,死死缠在脖颈上。工地上扬起的沙尘裹着石灰味,混着港商身上浓烈的古龙水气息,呛得他眼眶发酸。远处方敏的身影被镁光灯笼罩,米白色套装在阳光下泛着珍珠母贝的光泽,无名指上的钻戒切割着光线,每一次抬手都迸溅出细碎的芒刺。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枚钻戒锁住,记忆突然撕开一道口子。洞房花烛夜的月光再次漫进脑海:招待所斑驳的墙皮剥落处,方敏戴着珍珠耳环,手腕上缠着褪色的红头绳,无名指上的银戒指刻着繁复的牡丹纹。那时她翻开《新婚必读》的手微微发抖,书页间夹着的干花标本簌簌掉落,而他只顾着埋头读《约翰·克里斯多夫》,台灯的光晕将两人的影子割裂在不同的墙面。

工地上的红色绸带突然剧烈翻卷,猎猎声响刺破回忆。连山看着绸带边缘被晒得发白的线头,想起北大招待所摇晃的红喜字——边角早已被潮气浸得发皱,却依然固执地挂在剥落的墙面上。此刻眼前的绸带崭新得刺眼,金粉印着的“连方集团”字样在风中扭曲变形,像极了方敏这些年不断重塑的形象。

当方敏转身与他对视时,连山的心脏猛地漏跳一拍。她卡地亚手镯碰撞金铲子的声响,与当年银锁坠地的脆响在耳畔重叠。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后腰撞上身后的展示台,冻干菌菇模型哗啦啦倾倒。那些色泽艳丽的标本滚落满地,表面的冰晶在阳光下折射出诡异的虹彩,菌褶处还残留着人工上色的痕迹。连山盯着其中一朵杏鲍菇,惨白的菌盖中央点缀着不自然的粉红,突然想起新婚夜方敏擦去泪痕的手帕,上面晕开的也是这样虚假的艳丽。

“山子,过来。”方敏的声音裹着吴侬软语的尾调传来,却像砂纸磨过他的耳膜。连山弯腰捡拾标本,指尖触到菌菇表面冰冷的冻干层,触感与方敏现在总是涂着甲油的手惊人相似——精致、完美,却没有一丝温度。风再次卷起工地上的绸带,一角狠狠抽在他发烫的面颊上,恍惚间,他又看见石屋前漫山遍野的野杜鹃,开得那样热烈,那样真实,不像眼前这些被技术改造得失去生命力的标本,更不像他与方敏之间,被二十年时光腌制得发苦的关系。

推土机的钢铁巨爪撕开地面,轰鸣声震得连山太阳穴突突直跳。空气中漂浮的水泥粉尘如同细密的银针,借着灼人的热浪扎进他的鼻腔与喉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般的痛感。工地上蒸腾的热气扭曲了远处的景象,方敏与港商交谈的身影在热浪中变得模糊而扭曲,宛如记忆里那些被岁月揉碎的片段。

他弯腰捡拾菌菇模型的碎片时,粗糙的水泥地磨得膝盖生疼。指尖刚触到一块尖锐的瓷片,刺痛感瞬间炸开,让他猛然回到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后。石屋的房梁轰然倒塌,陈留香毫不犹豫地扑过来,用纤弱的身躯替他挡住飞溅的碎石。那时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滴在他手背上的触感,与此刻瓷片划破皮肤的刺痛重叠在一起。

“山子,该拍照了。”方敏的声音裹挟着甜腻的香水味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响如同步步紧逼的鼓点。卡地亚手镯的冰凉触感突然覆上他的手背,那凉意顺着血管爬上脊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抬起头,正对上方敏明艳动人的笑容,精心描绘的红唇微微上扬,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却让他想起超市货架上那些被真空包装的菌菇礼盒——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早已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力。

周围的闪光灯开始此起彼伏地亮起,刺目的白光让连山眼前一阵发黑。他机械地配合着摆出姿势,却感觉自己像是被陈列在橱窗里的展品,供人观赏、评头论足。方敏的手紧紧挽住他的胳膊,无名指上的钻戒硌得他生疼,那力度仿佛在无声地宣示主权。

推土机仍在轰鸣,新扬起的尘土落在他们身上。连山望着方敏被粉尘微微弄脏的卷发,突然发现那些精心打理的发丝间,隐约露出几根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