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方总?” 管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隐约的不安。方敏弯腰捡起检查单碎片,指甲在地毯绒毛里勾出细小的漩涡。那些写着“输卵管造影”“性激素六项”的词汇,被她揉成紧实的纸团,塞进真丝睡袍口袋。镜中倒影里,珍珠项链随着急促的呼吸起伏,与记忆中石屋梁上摇晃的油灯如出一辙——都是飘摇不定的光,照不亮前路。

她抓起卡地亚手镯套上手腕,金属碰撞声清脆得近乎惨烈。推开雕花门的瞬间,穿堂风卷起梳妆台上的蓝墨水账本,未完成的批注“生育基金”被吹得哗哗作响。管家低头垂手候在廊下,黑色西装领口露出的菌菇领带夹,与她耳垂上的珍珠耳钉同时在月光下闪了闪,恍若两个时代的印记,在这一刻无声对峙。

深秋的风裹挟着砂砾拍打车窗,发出砂纸打磨金属般的刺耳声响。轮胎碾过满地枯叶,脆裂声混着发动机的嗡鸣,像极了石屋坍塌时瓦片碎裂的轰鸣。方敏指尖摩挲着婚戒内侧的凹槽,将那截银锁轻轻嵌进去,金属碰撞的细微声响,在密闭的车厢里却震得她耳膜发疼——仿佛又听见二十年前,自己将熔成金条的银锁投进模具时,熔炉发出的炽热嘶吼。

后视镜里,新纹的杜鹃花刺青在耳后若隐若现。暗红的花瓣蜿蜒在皮肤下,随着她转动脖颈的动作微微起伏,宛如一条蛰伏的伤口。她伸手抚过刺青边缘,想起纹身师的针管刺入皮肤时的刺痛,竟与石屋漏雨的夜晚,瓦片划破手背的感觉别无二致。酒红色套装的绸缎领口蹭过刺青,带来丝绸特有的凉意,却无法缓解心底泛起的灼烧感——这抹艳丽的红,终究是要掩盖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

车窗外,连方集团的巨型广告牌在风中摇晃。经过冻干处理的菌菇标本在霓虹灯的照射下,色泽艳丽得近乎妖异。菌褶处的人工上色在夜风里扭曲变形,像极了她精心维持的完美面具,在岁月的侵蚀下逐渐剥落。方敏望着广告牌上自己的照片,卡地亚手镯在画面里折射出冰冷的光,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翳。二十年了,从石屋灶台前的童养媳,到掌控商业帝国的女大亨,她用无数个不眠之夜,将自己包装成无坚不摧的模样,可此刻,那截藏在婚戒里的银锁,却始终提醒着她,逃不掉的过去。

“夫人,还有十分钟到协和医院。” 司机的声音从隔板后传来。方敏猛地惊醒,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车窗外的梧桐树飞速后退,枝桠间漏下的月光在她脸上切割出斑驳的阴影,与记忆中石屋墙上摇晃的油灯影子重叠。她想起昨夜在书房,翻开的账本里“试管婴儿预算”那页被风吹起,露出夹层里陈留香与连山的合照——照片边缘被她用剪刀裁得参差不齐,却依然刺痛着她的眼睛。

杜鹃花刺青突然传来灼热的痒意。方敏伸手揉了揉耳后,却摸到发间不知何时沾上的枯叶碎屑。那是方才关窗时,被风卷进车厢的梧桐叶,此刻碎成细小的粉末,沾在她精心打理的卷发上。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夜景,广告牌上的菌菇标本依旧艳丽夺目,而自己,不过是这华丽表象下,一具被银锁禁锢的躯壳,在时光的洪流里,拼命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