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雨水顺着窗缝渗入,在窗台积成小小的水洼。连山盯着水面上晃动的倒影,恍惚间看见石屋漏雨的夜晚。那时的方敏披着破旧的蓑衣,踮脚修补屋顶,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她补丁摞补丁的衣襟。而如今,那个在风雨中倔强的少女,早已变成了掌控他生活每个细节的“女王”。

实验台上,破碎的载玻片泛着冷光,如同方敏看他时的眼神。他想起昨夜书房里,账本被仓促合上的瞬间,“试管婴儿预算”几个字刺得他双眼生疼。方敏的声音犹在耳畔:“山子,我们该有个孩子。”那温柔的语调下,藏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就像二十年前她替他戴上银戒指时,轻声却坚定地说“你是我的人了”。

雨声愈发暴烈,仿佛要将整个世界淹没。连山的影子在墙上剧烈晃动,与账本里“连教授津贴支配表”“学术活动审批记录”等字样纠缠在一起。他突然想起陈留香白大褂上晃动的蓝鸟工作牌,想起她递来钢笔时,指尖残留的茉莉花香。那是自由的味道,是他触不可及的梦。

白炽灯突然爆出细微的声响,一道黑影掠过墙面,连山猛地抬头,却只看见自己扭曲的轮廓。掌心的血痕不知何时已经结痂,可心里的伤口却在不断撕裂。他伸手触碰墙上的影子,指尖却穿过虚幻的轮廓,触到冰冷的墙面——这虚幻与现实的交织,恰似他被困在方敏编织的金丝笼里,看似光鲜,实则窒息。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连山望着窗外模糊的雨幕,实验室的白炽灯在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他知道,自己就像这雨中的飞蛾,无论怎样挣扎,都逃不出方敏用“爱”编织的罗网。而那道藏在记忆深处的蓝鸟身影,或许只能永远停留在显微镜下,成为他遥不可及的自由幻影。

金属镊子在瓷砖地面划出刺耳声响,连山单膝跪地的瞬间,膝盖硌在尖锐的玻璃碴上,却比不上心脏传来的钝痛。指尖触到散落的载玻片残片时,口袋里硬物的棱角突然硌得掌心发烫——那支陈留香送的钢笔,笔帽上凸起的“留”字,在二十载光阴里被摩挲得圆润发亮,此刻正隔着布料灼烧他的皮肤。

雨声在密闭的实验室里放大成轰鸣,恍若石屋坍塌那夜的惊雷。他的手指颤抖着探入衣兜,握住笔身的刹那,金属特有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却在掌心化作滚烫的烙印。1978年的春天突然鲜活起来:陈留香将钢笔塞进他掌心,蓝鸟书包带扫过他手背,“山子,去北京念书”的嘱托混着茉莉花香,被暴雨裹挟着冲进他的生命。那时石屋前的杜鹃花开得肆意,花瓣上的晨露折射着朝阳,每一朵都像陈留香眼中跃动的光。

“教授,需要帮忙吗?” 同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惊得他猛然攥紧钢笔。金属笔帽边缘刺进虎口,血腥味在口腔漫开,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身处何方。实验台的白炽灯滋滋作响,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贴满论文的墙面上,与方敏账本里“学术经费审批单”的影印件重叠。那些用红笔批注的条款,此刻化作缠绕周身的藤蔓,将他与记忆中的杜鹃花海越隔越远。

弯腰的动作扯动衬衫领口,方敏亲手熨烫的笔挺衣领突然变得紧绷。他想起新婚夜,方敏戴着珍珠耳环,将一式三份的婚前协议推到他面前,钢笔尖悬在“婚后收入共管”条款上方迟迟未落。而此刻,手中这支承载着自由与希望的钢笔,却被他藏在最贴近心脏的位置,如同偷藏的火种,在方敏精心构筑的商业帝国阴影下,倔强地保持着温度。

玻璃碎片在掌心收拢时,锋利的边缘再次割破结痂的伤口。鲜血滴落在瓷砖缝隙里,蜿蜒成细小的溪流,与窗外的雨水遥相呼应。连山盯着血痕,突然想起方敏办公室里陈列的冻干菌菇标本——那些经过脱水、上色处理的菌类,永远保持着完美的姿态,却失去了生命的鲜活。正如他被“童养媳”契约、婚前协议、商业版图层层包裹的人生,看似光鲜亮丽,实则早已在时光里悄然枯萎。

雨声渐歇,最后几滴雨珠砸在窗台上,发出清脆的回响。连山将钢笔重新塞回口袋,笔帽上的“留”字隔着布料抵着肋骨,像一记温柔的提醒。他望向窗外,暮色中的连方集团广告牌在雨雾中若隐若现,巨大的菌菇图案下方,方敏的笑容被霓虹灯映照得艳丽夺目。而在记忆深处,石屋前的杜鹃花海依然在盛放,花瓣上的雨珠折射出彩虹,如同陈留香递来钢笔时,那个永远无法被冻干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