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像极了时光的钟摆。陈留香坐在病床边的金属折叠椅上,白大褂下摆垂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低头整理病历本,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中,一张边角微微卷起的照片突然滑落,如同一片泛黄的落叶,飘落在洁白的瓷砖地面。

她弯腰拾起照片的瞬间,呼吸猛地停滞。穿红棉袄的少女怀中抱着一大束艳丽的杜鹃花,花瓣层层叠叠,红得似火,与少女明媚的笑容相互映衬。照片里的方敏眼睛弯成月牙,脸颊泛着健康的红晕,那笑容比记忆中石屋前漫山遍野的山花还要灿烂,带着一种未经世事雕琢的纯粹与热烈。晨光为少女的轮廓镀上金边,却不知为何,这明亮的画面竟让陈留香的眼眶微微发酸。

翻过照片,背面“恩人”二字的墨迹被水洇过多次,晕染成模糊的红,像是干涸的血迹,又像极了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陈留香的手指轻轻抚过这些字迹,触感粗糙不平,仿佛能触摸到当年泪水浸透纸张的痕迹。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祠堂外的积水漫过脚踝,方敏跪在冰冷的青石板上,颈间的银锁在雨中泛着冷光,而她的脊背却挺得笔直,将高烧昏迷的连山紧紧护在身下。

“求你们,救救山子……”方敏带着哭腔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那时的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却用瘦弱的身躯,抵挡住了宗族的压力,护住了那个与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打湿了怀中的连山,也浸透了她单薄的衣衫,可她始终没有松开双臂。

陈留香的目光再次落在照片上,少女手中的杜鹃花在岁月的侵蚀下,颜色虽已黯淡,却依然倔强地绽放。这让她想起方敏这些年的种种,那个将银锁熔成金条创办企业的方敏,那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的方敏,那个固执地想要掌控连山人生的方敏,原来在最深处,还是那个会为了保护重要的人,不惜一切代价的少女。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拍打着病房的窗户,发出呜呜的声响。陈留香将照片轻轻放回病历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蓝鸟书签。她知道,在这场关于连山的博弈中,方敏看似强势的掌控背后,藏着的是二十年前那个雨夜,少女不顾一切的守护与执着。而自己,又何尝不是怀着同样的心情,想要护连山周全呢?

走廊里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像极了命运的叩击。陈留香的手指在病历本上猛地收紧,指尖触到照片上少女的笑容,慌忙将它塞回本子里,动作带着几分慌乱与心虚。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浓烈,混着方敏身上若有若无的珍珠香粉,在病房门口交织成无形的屏障。

方敏的酒红色高跟鞋停在门框处,鞋跟敲击地面的声响戛然而止,如同一声沉重的叹息。卡地亚手镯上的钻石在走廊的白炽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却照不亮她眼底的阴翳——那是常年浸淫在商业帝国中,沉淀下的深沉与晦涩。她的目光扫过陈留香慌乱的指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

“德国专家明天就到。”方敏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像冻干的菌菇标本,失去了所有鲜活的温度,只剩下机械的冰冷。她走进病房,鱼尾裙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微弱的风,将陈留香白大褂下摆轻轻扬起。心电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急促,仿佛也在为这剑拔弩张的氛围而紧张。

陈留香站起身,白大褂口袋里的蓝鸟书签露出一角。她注意到方敏无名指上的婚戒歪斜着,露出一截银锁的边缘,锁链的纹路与照片里少女颈间的银锁分毫不差,像是从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二十年的光阴,足以让石屋坍塌、让杜鹃花凋零,却未能磨平这银锁的纹路,也未能磨平方敏心中根深蒂固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