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雷声突然在云层深处滚过,窗外的闪电如利剑劈开夜幕,将燕园的红砖墙照得惨白。在那道刺眼的白光中,连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陈留香白大褂口袋里晃动的蓝鸟书签、方敏账本扉页上冷硬的银锁模具,突然化作两条锁链,从记忆深处呼啸而出。蓝鸟的羽翼扫过他发烫的脸颊,带着消毒水的气息;银锁的棱角却狠狠勒进皮肤,渗出细密的血珠。

记忆闪回到石屋坍塌的雨夜。十四岁的陈留香背着昏迷的他在泥泞中狂奔,蓝鸟书包带拍打在他小腿上,每一下都带着生疼的希望。而方敏举着油灯追到村口,颈间的银锁在雨幕中划出冰冷的弧线:“跟我回去!外面的人会把他抢走!”那时的油灯昏黄摇曳,将三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山壁上,扭曲成纠缠不清的结。

“原来一切早有预兆。”连山喃喃自语,声音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回响。他想起方敏每日熬煮的中药,琥珀色的汤汁里漂浮的枸杞,像极了她耳后的杜鹃花刺青;想起陈留香用听诊器触碰他后颈胎记时,指尖传来的微凉,与方敏注射抗癌针时掌心的温度形成残酷的对比。两种截然不同的关怀,此刻都化作肿瘤周围疯狂增殖的细胞,将他的生命与情感一同吞噬。

又一道闪电划过,连山眼前突然炸开一片刺目的白光。他踉跄着扶住桌沿,视网膜上残留的蓝鸟与银锁的残影还在跳动。显微镜下的细胞仍在不知疲倦地分裂,而窗外的燕园围墙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极了方敏用资本筑起的牢笼。那些写满红墨水的账本、堆满书房的商业报告,与此刻目镜中不断扩张的肿瘤阴影,在他渐渐模糊的视线里重叠成同一种令人窒息的存在。

连山摘下眼镜,用颤抖的手指揉着酸涩的眼睛。指腹触到太阳穴上暴起的青筋,那跳动的节奏与显微镜下细胞分裂的频率莫名契合。他突然想起陈留香便签上的话:“你的神经元在抗议被控制。”此刻,这些疯狂分裂的细胞,或许正是他被困住的灵魂,在黑暗中发出的最后的呐喊。

雕花铜制门把转动的声响里,方敏端着青瓷药碗的身影裹着蒸腾热气闯入书房。她腕间的卡地亚手镯与碗沿相擦,发出细碎的清音,却在看见连山指尖抵着显微镜镜筒的瞬间,骤然凝住。窗外的暴雨正酣,雨点砸在玻璃上的声响与她急促的心跳共振,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随着脖颈的紧绷,像受惊的蝶翼般微微颤动。

“喝药。”她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温柔胁迫,鞋跟却在看见连山眼底冷光时,不自主地顿在波斯地毯边缘。那目光太过陌生,像石屋坍塌那年,他望着废墟时的空洞与决绝。青瓷碗刚触到床头柜,突然响起金属撞击的脆响——连山的指尖猛地推显微镜,沉重的镜筒轰然倒地,载玻片迸裂的声音里,脑区图的碎片飞溅在方敏珍珠项链上。

“你干什么!”药碗摔在地上的声响与她的惊呼同时炸开。深褐色的药汁在地毯上蜿蜒,如同一道新鲜的伤口,迅速蔓延。连山盯着她剧烈起伏的胸口,珍珠项链的光泽与二十年前祠堂外颤动的银锁重叠,那时她跪在青石板上,颈间的锁链被暴雨浇得发亮,却死死护住他发着烧的身体。

“别碰它。”连山的声音沙哑如砂纸,却在方敏弯腰收拾碎片时,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腕。他触到她皮肤下凸起的静脉,跳动的频率与自己腕间的脉搏惊人地一致。方敏的瞳孔在阴影里收缩,耳后的刺青随着吞咽动作扭曲,像极了石屋梁柱断裂时,墙面上开裂的杜鹃花纹。

“放开。”她的语气里混着震惊与愠怒,却在对上连山眼底血丝时,尾音不自觉地发颤。暴雨的光从百叶窗斜切进来,将两人纠缠的影子投在药汁蔓延的地毯上。那些扭曲的轮廓像极了1971年坍塌的石梁,当时他被压在瓦砾下,看见方敏的影子与断裂的梁柱重叠,她发间别着的杜鹃花沾着血,却始终没松开抱着他的手臂。

“为什么要困住我?”连山的手指慢慢松开,却将方敏腕间的珍珠手链扯得变形。瓷碗碎片划破她掌心,鲜血滴落在药汁里,晕开暗红的花。这个场景突然与记忆重叠——十二岁那年,他偷跑出去上学,方敏追着他摔倒在石路上,膝盖渗出的血也是这样,滴在她围裙上的杜鹃花补丁上。

方敏猛地抽回手,珍珠项链的搭扣崩开,圆润的珠子滚落在显微镜残骸旁。她盯着满地狼藉,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混着雨声,显得格外苍凉。“困住你?”她弯腰捡起一片载玻片,碎片映出她扭曲的脸,“我只是在守住该守的东西。”这话让连山浑身一震,她耳后的刺青在碎片反光中忽明忽暗,像极了石屋油灯下,她替他补衣服时,跳动的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