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盯着显微镜下扭曲的光斑,喉结滚动着没出声。方敏转身取药碗时,睡袍下摆扫过藤椅,带起一阵细微的风。瓷碗相碰的脆响里,他突然想起她账本扉页的银锁模具,想起那些被撕碎的录取通知书残片。“该喝药了。”她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的丝绸,尾音却不可察觉地发颤,仿佛在害怕某个答案。
月光穿过药碗蒸腾的热气,在方敏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连山看着她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那抹红在夜色中愈发鲜艳,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当卡地亚手镯磕在碗沿发出清响,他突然挥臂扫过桌面。瓷碗碎裂的脆响中,深褐色的药汁如飞溅的血珠,精准地泼洒在方敏耳后的刺青上。
“你!”方敏踉跄后退,珍珠项链在剧烈的喘息中起伏。她盯着地毯上蜿蜒的药汁,又看向连山泛着血丝的双眼,突然想起石屋坍塌那晚,他从瓦砾堆里爬出来时,也是这样倔强又绝望的眼神。夜风卷起她鬓角的白发,露出耳后被药汁浸透的刺青,暗红的花纹在月光下扭曲,像极了当年她为救他,被碎石划伤的那道伤口。
“为什么要这样?”方敏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弯腰捡拾碎片的手指在发抖。月光照亮她手背上的老年斑,那是连山从未注意到的岁月痕迹。他看着她拾起一块带药渍的瓷片,突然想起小时候她替他包扎伤口的模样,那时她的手还很柔软,没有如今握惯钢笔和账本的茧。
“因为我不想再当你的病人。”连山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抓起显微镜的金属支架重重砸在地上。镜筒滚落在方敏脚边,镜片折射的月光刺得她闭上眼。这个动作让他想起二十年前,她跪在祠堂外替他求情,族老的棍棒落下时,也是这样本能地闭眼。
露台外的杜鹃花丛在风中发出沙沙轻响,几片花瓣被吹落在药汁里,晕开淡淡的红。方敏蹲在满地狼藉中,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苍凉。她摘下被药汁弄脏的珍珠耳钉,露出耳垂上细小的疤痕——那是戴银锁时被磨破留下的印记。“你从来都是我的命。”她轻声说,拾起的瓷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极了她永远解不开的心结。
燕园的晨钟裹挟着潮湿的雾气穿透雨幕,沉闷的声响震得窗棂微微发颤,连山倚着露台的雕花栏杆,目光空洞地望着眼前的杜鹃花丛。细雨如丝,斜斜地掠过花瓣,凝结成晶莹的水珠,在初升的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光晕,恍惚间竟与陈留香书包上那只褪色蓝鸟的羽毛色泽重合。记忆中的蓝鸟书包曾是他黯淡生活里的一抹亮色,书包带拍打在他小腿上的触感,陈留香奔跑时发梢扬起的弧度,此刻都化作这朦胧雨雾中可望而不可即的幻影。
方敏蹲在满地狼藉中收拾碎片的背影,随着动作微微起伏。她身上的真丝睡袍早已被露水浸透,紧贴着单薄的脊背,鬓角的白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如同石屋坍塌时簌簌飘落的霜雪。二十年光阴倏忽而过,那个跪在祠堂外,脖颈间银锁在雨中泛着冷光,固执地为他挡住族老棍棒的少女,与眼前这个掌控着商业帝国,却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女人,在连山的视线里渐渐重叠。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刺青上,药汁浸透的花纹在潮湿的空气中仿佛又鲜活起来,如同她炽烈而偏执的爱,灼烧着彼此。连山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栏杆,触感冰凉,如同方敏账本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红墨水数字,看似温柔的保护下,藏着令人窒息的掌控。
视线转回显微镜,镜筒歪斜地躺在地上,镜头里肿瘤的阴影在他模糊的视线中不断放大,如同一张无形的网,将他死死困住。视神经被压迫带来的刺痛感阵阵袭来,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变形,方敏的身影、杜鹃花丛、七彩的水珠,都化作破碎的光斑。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被这可怕的疾病囚禁,更被方敏以爱之名筑起的牢笼困得严严实实,而陈留香带来的希望,也如同这晨雾中的蓝鸟幻影,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
雨势渐大,水珠噼里啪啦地砸在露台的遮阳棚上,连山闭上眼睛,任由雨水冲刷着脸颊。在这混乱的雨声中,他听见了自己剧烈的心跳,也听见了内心深处,渴望挣脱一切束缚的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