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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〇七章

连山撑起身子时,后颈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仿佛有无数根钢针在皮肉间搅动。他咬着牙闷哼一声,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月光像是知晓他的痛楚,轻柔地爬上堂屋西墙,将那张泛着黄晕的合影一点点照亮。褪色的相纸在银辉下微微卷曲,如同一段被时光揉皱的往事。

照片里,1980年的方敏穿着藏青的确良衬衫,衣角浆洗得笔挺,鬓角别着朵新鲜的杜鹃花,花瓣上还凝着清晨的露珠。她搂着扎麻花辫的陈留香,两人倚在县中学的老槐树下,笑容比六月的阳光还要灿烂。陈留香背着蓝鸟图案的书包,书包带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侧,露出里面露出半截课本的边角。那时的方敏,眼里还没有后来的世故与沧桑,只有满满的欣慰与期许。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年春天,石屋的屋顶又开始漏雨,墙角的菌菇却长得格外茂盛。方敏天不亮就起床,挎着竹篮漫山遍野地采菌菇,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也浸透了她的布鞋。到了赶集的日子,她把攒了三年的鸡蛋小心翼翼地放在草窝里,用碎布仔细包好,徒步走了二十里山路,只为换些钱给陈留香交学费。

“阿姐,我不想读书了。”十二岁的陈留香蹲在灶台前烧火,火光映红了她稚嫩的脸庞。方敏正在揉面的手顿了顿,面团在掌心被捏出深深的指印:“囡囡,读书才能有出息。”她把最后一块腌菜塞进陈留香碗里,自己就着米汤啃着硬得硌牙的窝窝头。

县城中学的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方敏跪在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额头被青砖撞出淤青。她颤抖着双手接过通知书,泪水滴在烫金的字上,晕开一朵朵深色的花。开学那日,方敏把所有积蓄都缝在内衣兜里,带着陈留香挤上了开往县城的绿皮火车。站台上,方敏脖子上的银锁在阳光下晃出冷光,她踮起脚替陈留香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

火车启动时,陈留香趴在车窗上哭得撕心裂肺。方敏追着火车跑了好长一段路,藏青衬衫的衣角在风里猎猎作响,鬓角的杜鹃花不知何时掉落,被车轮碾碎在铁轨旁。那是陈留香第一次离开石屋,也是方敏第一次松开保护的双手。

月光下,连山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里方敏的脸庞。那时的她,还不是掌控着商业帝国的女强人,只是个一心盼着妹妹有出息的普通女子。后颈的疼痛突然变得不再那么尖锐,取而代之的是胸口传来的钝痛。他望着照片里两张年轻的笑脸,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逃离,或许正一点点撕碎方敏用半生心血守护的梦。而陈留香,这个被方敏视如己出的妹妹,此刻却成了他逃亡路上唯一的光。

“她总说读书能救命。”陈留香的声音像是从潮湿的青砖缝里渗出来的,带着老墙皮剥落的沙哑。她不知何时立在门口,白大褂下摆还沾着诊所消毒水的痕迹,手中搪瓷缸溢出的热气袅袅升腾,在镜片上蒙起一层白雾,模糊了她望向合影的视线。缸身印着的牡丹图案早已褪色,边缘磕碰出的豁口像道陈年伤疤,正随着她微微颤抖的指尖轻晃,溢出几滴水珠,在八仙桌上洇出深色的圆痕。

“我第一次摸到听诊器,金属胸件冷得像块冰。”她将缸子重重搁在桌上,瓷与木相撞的脆响惊得梁上燕巢簌簌落尘。两只雏燕不安地发出细弱的啁啾,未褪的乳毛在月光里泛着柔和的黄。陈留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想起医学院解剖室里福尔马林的刺鼻气味,想起方敏连夜纳的千层底布鞋如何踏过四十里山路,只为在寒冬前将学费塞进她冻得发紫的手里。那时方敏鬓角的白发还没现在这般刺眼,笑起来时眼角的纹路里盛着比菌菇汤更暖的光。

“可现在……”她的尾音被突然炸响的闷雷劈碎。窗外的老槐树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枝桠抽打在糊着窗纸的木格上,发出绝望的呜咽。暴雨倾盆而下,打在四合院的青瓦上,密集的声响如同方敏撕碎连山录取通知书时,纸张断裂的脆响在记忆里反复重播。陈留香望着照片里方敏别着杜鹃花的鬓角,突然想起那年冬天,方敏跪在祠堂求族长允许连山读书,额头磕在冻硬的青砖上,血珠与雪水混在一起,染红了地上的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