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病房的顶灯蒙着磨砂罩,散发出浑浊的光晕,如同被雾气笼罩的残月。墙角的夜灯在地面投下细碎的光斑,与仪器幽蓝的指示灯交织,在墙面映出晃动的暗影,恍若死神舞动的爪牙。消毒水混合着血腥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发酵,连山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掺着铁锈的苦药。
呼吸机规律的滴答声与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蜂鸣此起彼伏,如同永不停歇的鼓点,敲打着生命的倒计时。那声音钻进连山的耳膜,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输液管里的药液一滴一滴坠入透明的容器,仿佛是时间在缓慢流逝,将方敏的生命一点点抽离。
连山站在病床前,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眼前的方敏与记忆中那个强势的商业女强人判若两人。她的脸苍白如纸,毫无血色,皮肤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往日精心打理的卷发被剃去半边,露出纱布包裹的额头,渗出的血迹在雪白的纱布上晕开,宛如绽放的红梅。曾经凌厉的眉眼此刻微阖,睫毛在眼下投下细小的阴影,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最让他心悸的,是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刺青。往日那抹鲜艳的暗红如今黯淡无光,花瓣失去了棱角,像是被霜雪打蔫的花朵,蔫巴巴地贴在皮肤上。曾经象征着她生命力与野心的图腾,此刻却成了生命凋零的注脚。
连山的目光落在方敏插满针头的手上,胶布缠绕的手腕纤细得惊人,曾经戴着卡地亚手镯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道浅浅的压痕。监护仪的导线顺着她的手臂蜿蜒而下,连接着冰冷的仪器,维持着脆弱的生命体征。窗外的风突然呼啸起来,拍打着玻璃发出呜咽,与室内仪器的声响混在一起,奏响一曲悲凉的挽歌。
恍惚间,连山又看见石屋里,方敏在油灯下为他缝补书包的模样;看见她在董事会上,戴着珍珠耳钉,用钢笔敲打着桌面,眼神凌厉;也看见天台对峙时,她的泪水砸在自己手背上的滚烫。而此刻,这个掌控他人生二十八年的女人,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任命运摆布。连山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喉咙发紧,眼眶泛起酸涩,一种复杂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分不清是恨,是痛,还是难以言说的怅惘。
护士换输液管的金属接头碰撞声,在寂静的ICU病房里格外刺耳。当方敏的手无意识地垂落床沿时,一道惨白的环形痕迹突然撞进连山的视线。那枚戴了二十八年的银戒不翼而飞,只留下被金属长期压迫的凹陷,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白,像道结痂的伤疤横亘在无名指上,诉说着岁月的重量。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1965年的雪夜裹挟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十五岁的方敏穿着红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过齐膝的积雪,脖子上的银锁随着步伐轻轻摇晃,"咔嗒咔嗒"的声响穿透风雪。她把冻得发紫的连山裹进怀里,体温透过粗布衫渗进他冰冷的皮肤,银锁的凉意却贴着他的后背,成为童年最深刻的印记。
时光流转至1980年的春天,方敏坐在石屋斑驳的木桌前,油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用牙咬开银锁的搭扣,金属断裂声清脆如裂帛。"拿着,"她把熔成金条的银锁塞进连山掌心,"去读书。"账本扉页上,锁形模具压出的凹痕里还沾着她的指纹,而那枚承载着童养媳枷锁的银锁,从此化作商业帝国的第一桶金。
画面突然跳转到1992年天台对峙的黄昏。方敏挥舞着《婚姻法》的手青筋暴起,无名指上的银戒在霓虹灯下划出冷冽的弧光。"你走不掉的!"她的声音混着秋风,珍珠耳钉随着剧烈的动作摇晃。连山记得自己盯着那枚戒指,金属边缘在她皮肤上压出淡淡的红痕,却不及此刻消失后留下的苍白勒痕触目惊心。
护士调整输液流速的动作惊动了心电监护仪,尖锐的警报声将连山拽回现实。方敏的睫毛在惨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黯淡如褪色的血渍。他忽然想起她深夜核对账本时,总是无意识地转动戒指,金属与桌面碰撞的轻响,曾是无数个失眠夜晚的背景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