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式座钟的铜制钟摆左右摇晃,在空荡的书房里切割着凝滞的空气。每一次摆动,都伴随着齿轮咬合的咔嗒声,如同方敏记账时钢笔尖划过纸面的节奏,不紧不慢地叩击着连山的耳膜。他背靠书柜站立,身后《生物细胞学》的书脊硌得肩胛骨生疼,月光从百叶窗缝隙斜切进来,在保险柜锃亮的表面投下锯齿状的银边。
攥着钥匙的右手早已被汗水浸透,金属齿纹深深嵌进掌心,在皮肤表面烙出深红的沟壑。连山想起十二岁那年,方敏用同样冰凉的银锁扣住他的脖颈,说这是“命定的羁绊”。此刻钥匙插入锁孔的瞬间,书房突然响起玻璃爆裂般的脆响——是他咬破了下唇,铁锈味在舌尖蔓延。
柜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仿佛撕开了尘封多年的伤口。泛黄的证书如深秋的落叶倾泻而下,有的边缘卷着毛边,有的被水渍晕染出深色的云翳。最上方的烫金字“连山奖学金”在台灯昏黄的光晕中微微起伏,金粉剥落的痕迹像极了方敏眼角的皱纹。连山颤抖着拾起一张1985年的证书,落款处“匿名捐赠人”的字迹被反复描摹,墨迹叠成小山,纸背甚至透出钢笔尖刺破的小洞。
他突然想起上周整理方敏病房时,在床头柜夹层发现的旧照片。扎着麻花辫的少女背着高烧的男孩走在结冰的山路上,棉袄后领露出半截暗红胎记,与自己后颈的印记完美重合。那时方敏总说“读书才能出人头地”,却在他考上大学那天,将他藏在枕头下的诗集付之一炬。此刻散落满地的证书里,夹着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蜷曲如蝶,隐约可见“自由”二字的残痕。
座钟突然发出整点报时的鸣响,惊得连山手中的证书纷纷飘落。他蹲下身捡拾,指腹触到某张证书背面的铅笔字迹——“我的小山,要飞得很高很高”。字迹被泪水晕染成模糊的蓝,与他记忆里方敏深夜记账时,台灯在她脸上投下的阴影重叠。月光不知何时漫过窗台,照亮保险柜底层的牛皮纸袋,露出一角褪色的红绳,那是他六岁那年方敏亲手编的平安结,绳结上还系着枚小小的银锁片。
连山的手指抚过1980年物理竞赛证书边缘的毛边,泛黄的纸页在台灯下微微透光,仿佛能看见三十七年前那个雨夜。那时他蜷缩在石屋油灯下解竞赛题,方敏坐在对面缝补衣裳,银针穿过粗布的“噗噗”声与煤油灯芯爆裂的脆响交织。“歇会儿吧,”她将烤得发烫的红薯塞进他冻僵的手心,“别累坏了眼睛。”而此刻证书背面,方敏用蓝墨水写的“全区第一”四个字早已褪色,却仍倔强地凸起在纸面。
记忆突然跳转到1985年的深秋。他攥着大学论文发表的通知单冲进家门,却看见方敏正在撕碎他藏在床底的诗集。火苗舔舐着“自由”二字,她戴着金丝眼镜冷笑:“文人酸气,能当饭吃?”此刻他翻开同年的捐赠记录,发现方敏竟以他的名义,给山区小学捐建了第一间实验室。纸张边角还粘着半片干枯的野杜鹃,那是他获奖那天,偷偷别在她发间的。
1993年晋升副教授的场景在眼前浮现。庆功宴上,方敏替他整理领带,珍珠耳钉擦过他耳垂:“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她转身时,连山瞥见她藏在身后的手背——那里贴着创可贴,边缘渗出暗红血迹。如今翻开当年的捐赠协议,才知道她连夜赶工修改商业提案,只为了多捐出一间显微实验室。钢笔签署处的墨痕被反复描摹,像极了她深夜翻看他日程表时,红笔在“学术会议”旁画下的重重圆圈。
座钟的钟摆声突然变得清晰,每一次摆动都像是时光的齿轮在转动。连山的手指停留在1997年的捐赠记录上,那是方敏昏迷前最后一次签字。字迹明显比往日歪斜,却依然工整地写下“连山奖学金”,落款处的指纹被油墨晕染,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他突然想起无数个清晨,方敏站在窗前眺望远方,背影被朝阳拉得很长,耳后的杜鹃花刺青随着呼吸轻轻起伏。那时他总觉得那目光是枷锁,如今才明白,那里面藏着不敢言说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