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细雪如利箭般灌进连家寨村卫生室的木窗缝,朽木纤维间的缝隙成了风雪的突破口,窗棂上很快结出细密的冰花。那些冰晶沿着木纹肆意生长,在玻璃表面勾勒出枝桠状的纹路,像是某种神秘的图腾,又像是时光刻下的古老符号。
连山伸手握住褪色的蓝布门帘,布料因年深日久变得僵硬粗糙,边缘的线头在风中微微颤动。当他掀开帘子的瞬间,一股混合着消毒水刺鼻气味与艾草烟熏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两种味道在鼻腔里碰撞,刺激得他眼眶微微发酸。消毒水的味道让他想起城市医院里冰冷的器械,而艾草的烟熏味则将他拽回童年记忆里石屋的夜晚——方敏总在他感冒时点燃艾草,袅袅青烟在油灯下盘旋上升,在天花板上投下扭曲的影子。
视线扫过墙角,老式煤炉正发出滋滋的声响,生铁炉身被岁月打磨得乌黑发亮,表面坑洼处积着厚厚的煤灰。炉膛里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药罐底部,橘红色的火焰不时窜出,将药罐烧得通红。药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蒸腾而起的热气模糊了墙上泛黄的人体解剖图,那些用红蓝铅笔勾勒的血管和器官在氤氲水汽中若隐若现,仿佛变成了跳动的活物。
木桌上散落着几个搪瓷碗,碗沿缺了口,表面的白瓷早已斑驳,露出底下暗红的铁皮。其中一个碗里还残留着半碗褐色的药汁,表面漂浮着几片干枯的草药,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屋子中央的八仙桌充当诊疗台,桌面被磨得光滑透亮,边缘处还留着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不知道是哪个顽皮孩子的杰作。
抬头望去,梁上挂着几串干辣椒和腊肉,在炉火的烘烤下散发出诱人的香气。横梁因年代久远而微微下垂,表面布满蛛网,几缕阳光透过屋顶瓦片的缝隙斜射进来,在尘埃中划出金色的光柱,与屋内的昏暗形成鲜明对比。风仍在呼啸,窗棂上的冰花越结越厚,而煤炉里的火苗依旧旺盛,在这寒冷的冬日里,努力维持着一丝温暖与生机。
诊疗台上的显微镜蒙着层薄灰,金属镜筒被岁月磨出温润的包浆,在煤炉跳动的光影里泛着柔和的光。"连方1985"的刻痕深深嵌进金属表面,每个笔画都带着方敏特有的凌厉,仿佛她握着刻刀时,连呼吸都屏住了。连山的指尖轻轻抚过这些刻痕,冰凉的触感顺着神经末梢蔓延,恍惚间竟与方敏账本上钢笔划过的触感重叠。
他想起某个夏夜,方敏戴着金丝眼镜坐在台灯下核对账本,珍珠耳钉在灯光里轻轻摇晃。"知识要像显微镜般精准。"她说这话时,笔尖重重戳在纸上,墨水滴溅在账本边缘。那时的她总穿着浆洗得笔挺的衬衫,袖口永远扣到最上面一颗,像极了这台被精心保养的显微镜,每个零件都严丝合缝。
镜筒调节旋钮上还残留着几道细小的划痕,连山知道那是小时候自己偷偷摆弄时留下的。记得那天方敏发现后,竹尺重重落在他手心,"这是能随便碰的?"可当晚他发烧说胡话,却听见她在厨房熬药的声音,陶罐碰撞的叮当声里,混着压抑的啜泣。
显微镜载物台的玻璃片缺了个角,像是被什么硬物磕过。连山突然想起1993年的除夕夜,他因为科研项目晚归,方敏气得摔了碗。瓷片飞溅的瞬间,他下意识护住桌上的实验报告,却没注意到方敏悄悄捡起最大的一块碎片,在掌心攥出了血。此刻载物台的缺口,与记忆里方敏手背上的疤痕,在他眼前渐渐重合。
煤炉里的木柴突然爆裂,火星溅在显微镜的物镜上,惊得连山猛地缩回手。镜筒表面的包浆在火光中泛起琥珀色的光晕,让他想起方敏临终前浑浊的眼睛。那时她已经说不出话,却固执地指着保险柜,直到他点头答应会好好保管里面的东西,才缓缓闭上眼。
窗外的雪粒子砸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连山摘下眼镜擦拭镜片,水汽在玻璃上画出模糊的痕迹。当他重新戴上眼镜,发现显微镜镜筒上的刻痕在泪水中扭曲变形,"连方"二字仿佛化作方敏耳后的杜鹃花刺青,在光影中忽明忽暗。诊疗室里的艾草味突然变得浓烈,混着消毒水的气息,将他淹没在记忆的洪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