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的运动鞋在虚拟石屋的泥土地面上打滑,膝盖重重磕在灶台边缘。记忆里这里总摆着温热的药罐,此刻却只剩一串闪烁的代码。他伸手去抓方敏飘动的蓝布围裙角,指尖穿过的瞬间,皮肤传来触电般的刺痛——那是冰冷的数据流在神经末梢炸开,比方敏竹尺落下的疼痛更灼人。
方敏的影像泛起像素化的涟漪,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她摘下金丝眼镜擦拭镜片的动作,与记忆中核对账本时的习惯如出一辙,可抬头时眼底翻涌的冷意却让连山僵在原地。“别碰我。” 她的声音带着电子合成特有的机械颤音,却精准复刻了十二岁那年,自己偷改志愿表时,她在暴雨中嘶吼的腔调。
“你从来都恨我。” 这句话裹挟着电流的杂音,在石屋中回荡。连山感觉太阳穴突突跳动,1998年的争吵突然在耳边炸响:他摔门而去时,方敏追出门外,银锁在月光下划出冷光,“我是为你好!” 的喊声被暴雨吞噬。此刻虚拟方敏的瞳孔深处,数据流凝聚成细小的漩涡,像极了她临终前浑浊眼睛里,那团化不开的执念。
“不是的......” 连山的声音发颤,喉间涌上铁锈味。他想起昨夜整理旧物时,在方敏日记本里发现的车票存根——1987年他高考那周,她每天往返县城的车票整整齐齐叠在扉页,备注栏写着“山伢子爱吃的桂花糕”。而此刻虚拟方敏的围裙口袋里,正露出半截褪色的红绳,和女婴腕间那根一模一样。
石屋的土墙突然开始剥落,露出墙体后方跳动的二进制代码。连山向前半步,却被方敏抬手制止。她颈间的银锁突然发出尖锐的蜂鸣,锁面上“童养媳”的刻痕泛着诡异的蓝光。“你以为挣脱了枷锁?” 她的影像开始扭曲,声音里混入了实验室警报的尖啸,“看看你的后颈,我们从来都是......”
话音未落,整个虚拟世界剧烈震颤。连山感觉有人在现实中拽他的肩膀,陈留香焦急的呼喊穿透两层世界。方敏的影像在崩塌前最后一刻,突然变回十五岁的模样,扎着羊角辫的少女将烤红薯塞进他手里,温度透过数据层传来,却在下一秒化作满屏纷飞的0和1。当VR眼镜被摘下,连山发现自己的掌心深深掐进肉里,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正落在现实世界的操作台上。
实验室的红色警报灯开始旋转,尖锐的蜂鸣声中,全息投影的边缘泛起锯齿状的失真。连山的视网膜上,方敏的脸颊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碎成像素块,右眼角的泪痣最先消失,仿佛被橡皮擦轻轻抹去。他听见陈留香在现实中喊着“快摘眼镜”,但喉咙像被棉絮塞住,只能死死盯着虚拟世界里逐渐支离破碎的身影。
虚拟石屋的椽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屋顶的漏雨突然变得密集,豆大的雨点穿过连山的肩膀,在地面溅起蓝白色的代码涟漪。他想起十二岁那场猩红热,方敏守了他三天三夜,用浸了井水的毛巾敷在他额头上,自己却在灶台前打盹时撞翻了药罐。此刻虚拟雨水落在虚拟灶台上,却连一丝水渍都没留下,只有数据流组成的药罐碎片,在地面拼出不完整的圆形。
方敏的影像只剩下上半身,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小山......”她的声音突然恢复了真实的沙哑,带着临终前的气若游丝,“对不起......” 这句话像把生锈的刀,缓缓剜进连山的心脏。警报声中,他突然想起上周整理遗物时,在方敏梳妆台最深处发现的铁皮盒——里面装着他所有的奖状、不及格的试卷,还有每张退烧药盒上,她用指甲刻的“喝”字,笔画细得像头发丝,却每道都刻得极深。
虚拟石屋的墙壁开始龟裂,露出后面实验室的白墙。连山感觉有人强行摘下他的VR眼镜,强光刺得他闭上眼,却在眼睑内侧看见无数个重叠的方敏:有戴着银锁的少女,有系着围裙的妇人,还有躺在病床上枯瘦如柴的老人。当他再次睁开眼,陈留香正在检查设备,蓝鸟书签在她急促的呼吸中轻轻晃动,而操作台上,方敏的虚拟影像残留数据正在自动删除,最后消失的,是她围裙口袋里那截褪色的红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