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斜斜划过病房的玻璃窗,在玻璃上蜿蜒出蛛网般的水痕。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将晨光筛成细碎的银线,在窗棂上投下斑驳的影。连山蜷缩在陪护椅上,白大褂下摆蹭着冰凉的金属椅腿,后颈的胎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暗红,像道未愈的伤疤。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敏手背的输液贴,透明敷料下的皮肤泛着病态的青灰,血管如枯涸的溪流般凸起,像被雨水浸泡过久的宣纸,脆弱得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碎裂。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回荡,与走廊传来的轮床轱辘声交织成单调的白噪音。连山忽然注意到墙角加湿器喷出的白雾在晨光里翻涌,细密的水珠悬浮在空中,折射出微弱的虹光。
这团白雾突然与记忆深处的画面重叠。二十年前的石屋还未翻修,灶台的裂缝里总漏着呛人的烟。方敏扎着褪色的蓝布围裙,在缭绕的炊烟中忙碌,围裙口袋处补丁边缘卷着毛边,像晒干的菌菇褶皱。她弯腰添柴时,颈间的银锁便会垂落,锁身与灶台瓷砖相撞,发出细碎的叮铃。那时的连山总躲在门槛后偷看,看她手腕翻动着木勺,将野山菌熬成浓稠的汤,蒸汽模糊了她鬓角的碎发。
“小心烫着。”记忆里方敏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每当揭开锅盖,她总会用带着薄茧的手护住他的额头,银锁的凉意偶尔会蹭到他发烫的皮肤。而此刻,监护仪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数字,却与当年灶膛里跳跃的火苗一样刺目。连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白大褂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淡青色的血管——那是常年熬夜实验留下的痕迹,方敏曾为此偷偷在他的保温杯里放枸杞,用红笔在行程单上圈出“早休息”。
白雾愈发浓烈,渐渐模糊了病房的轮廓。连山仿佛看见方敏转身,蓝布围裙扫过灶台边缘的陶罐,惊醒了蜷缩在角落的黑猫。她发间别着的野杜鹃随着动作轻颤,花瓣上还沾着清晨的露水。而现实中,方敏的睫毛安静地垂落,鼻息间逸出的气息轻得像蒲公英绒毛,唯有输液管里缓慢滴落的药水,在玻璃瓶中发出细微的“滴答”,与监护仪的声响遥相呼应。
窗外的雨势突然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将蛛网般的水痕冲刷得更加凌乱。连山伸手去够方敏的手,却在触到她冰凉的指尖时猛然顿住。记忆与现实在这一刻剧烈碰撞,加湿器的白雾中,银锁的叮铃与监护仪的警报声交织缠绕,最终化作他喉咙里一声压抑的呜咽,消散在潮湿的空气里。
“其实我不恨你。”连山的喉咙像塞着团晒干的蒲公英,每个字都带着细小的刺痛。他望着方敏平静的睡脸,监护仪的绿光在她眼角投下青灰的阴影,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夜——她举着油灯追在他身后,银锁在雨中晃出碎光,而他攥着撕碎的大学志愿表,在泥泞里跑得喘不过气。
记忆突然被拉回车祸前三天的深夜。值班室的台灯将他的影子钉在白墙上,解剖图谱摊开在膝头,书页间夹着陈留香送的蓝鸟书签。手机屏幕冷光乍亮时,他正用镊子夹起病理切片,方敏的消息跳出来,字体带着未读的鲜红圆点:“我学了新菜,周末回家吃?”
那时他的指尖还沾着福尔马林的气味,回复的“在忙”二字敲得飞快,像处理无数份无关紧要的报告。此刻这两个字在视网膜上熊熊燃烧,每个笔画都裂成锋利的玻璃片,扎进眼底的神经。他想起方敏收到消息时的模样——或许正站在厨房,围裙上还沾着新摘的菌菇碎屑,银锁垂在操作台上,锁身映着未关的冰箱冷光。
“小山总说忙。”同事的调侃突然在耳边响起。那些年他用“科研”“手术”“会议”堆砌起的借口,此刻都化作方敏账本里的空白页——她习惯用红笔记录他回家的日期,后来渐渐变成稀疏的星点,最终在五年前彻底停笔。连山握紧方敏的手,掌心里的薄茧硌着他的虎口,那是常年揉面、挑水、擦拭银锁留下的痕迹,和她账本扉页被红笔磨出的凹痕一样,刻着无人看见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