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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他想起某个深夜回家,推开门看见方敏在台灯下打盹。她膝头摊着他中学时的奖状,银锁滑落在地板上,锁扣还保持着打开的状态。“阿姐给你留了汤。”她惊醒时的慌乱模样,和此刻病房里安静躺着的老人判若两人。那时他嫌汤太腥,皱着眉推到一边,却没看见她转身时,用围裙角悄悄擦去的眼泪。

监护仪的滴答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连山的后颈胎记突突跳动,仿佛要将那些年的愧疚都从皮肤下挤出来。他盯着方敏手腕上的老年斑,想起她曾用这双手替他缝补白大褂,针脚细密得看不出痕迹;想起她在暴雨中背着他跑向卫生站,指甲深深掐进他的小腿;想起她临终前发来的最后一条消息,“忙”字后面跟着的句号,像个永远无法填满的空洞。

“我只是怕自己离不开你。”这句话终于冲破喉咙的桎梏。窗外的秋雨敲打着玻璃,连山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像十二岁那年偷藏诗集被发现时一样。方敏的手指突然轻轻动了动,或许是错觉,或许是风卷起了窗帘。他将脸埋进她的手背,闻到残留的皂角香,那是她用了二十年的老牌子,和石屋灶台前的气息一模一样。

记忆中的银锁突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连山闭上眼睛,看见年轻的方敏站在晨光里,蓝布围裙上的菌菇碎屑簌簌掉落,她正对着镜子摘下银锁,锁身上“童养媳”的刻痕在朝阳中渐渐模糊。而现实中,他口袋里装着熔铸到一半的银锁,液态金属的余热还在灼烧着掌心,像她从未说出口的爱,烫得人无法呼吸。

监护仪尖锐的蜂鸣如同一把生锈的锯子,粗暴地割裂病房里凝滞的空气。连山猛地从陪护椅上弹起,金属椅腿在地面刮擦出刺耳的声响,惊得窗台的绿萝叶片簌簌发抖。消毒水的气味突然变得刺鼻,混着加湿器喷出的白雾,在晨光中凝成细密的水珠,顺着玻璃窗缓缓下滑。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死死盯着方敏的侧脸。一道晶莹的液体正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沿着凹陷的颧骨,在苍白的皮肤表面划出一道闪亮的轨迹。那道水痕像是活物,蜿蜒着爬向她微张的嘴角,仿佛要诉说某个被长久掩埋的秘密。连山感觉心脏漏跳一拍,呼吸也随之停滞,记忆如潮水般奔涌而来——小时候发烧说胡话,是方敏用浸着凉水的帕子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叛逆期摔门而去,深夜回家时总能在桌上发现温热的饭菜,而方敏总是坐在油灯下,假装不经意地翻着账本。

“方敏!”他沙哑着喉咙,踉跄着扑到病床前,颤抖的手指伸向那道即将坠落的泪水。指腹触到的瞬间,寒意却让他浑身一颤——那片湿润竟如此冰凉,不似温热的泪水,倒像是清晨凝结的露水。他抬头望向墙角的加湿器,白雾正袅袅升腾,在斜射的晨光中折射出细小的彩虹,宛如一场虚幻的梦境。

陈留香冲进病房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白大褂下摆带起的风掀动了床头柜上的病历本。“是仪器故障。”她一边解释,一边熟练地调试着监护仪,听诊器在胸前随着动作轻轻摇晃。蓝鸟书签从她口袋里滑落,金属尾羽在地面划出一道冷光,却丝毫无法吸引连山的注意力。

他固执地盯着方敏脸颊上那道若有若无的水痕,后颈的胎记因激动涨成深紫色。记忆中无数个相似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暴雨夜方敏举着油灯追他时,雨水顺着她的下颌滴落;发现他偷偷报考医学院,她转身时快速擦拭眼角的动作;就连此刻方敏沉睡的模样,都与二十年前守在他病床前时如出一辙——那时他出了水痘,方敏彻夜未眠,困极了就趴在床边,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

“她听见了。”连山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十二岁那年偷藏诗集被发现时的倔强。他轻轻握住方敏的手,感受着她掌心残留的薄茧,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流逝的时光。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方敏脸上,那道水痕在阳光下愈发闪亮,恍惚间竟像是她给予的回应。

陈留香调试完仪器,静静站在一旁。她看着连山固执的侧脸,想起实验室里那个愤怒摔碎试管的男人,此刻却像个执着的孩子。蓝鸟书签被她悄悄捡起,金属边缘还带着体温,而病房里,监护仪恢复了规律的滴答声,与连山缓慢而坚定的心跳,在白雾弥漫的晨光中,交织成一首无声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