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熔炉吞吐着幽蓝的火焰,热浪在连山的镜片上凝成细密的水雾,又被灼人的温度瞬间蒸干。蓝光在他后颈的胎记上跳跃,将暗红的印记染成诡异的青紫色,恍若记忆深处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正从皮肤下渗出。他捏着银锁的指尖微微发抖,金属表面因常年摩挲而温润的触感,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烙铁。
坩埚中的火焰骤然暴涨,连山深吸一口气,看着银锁在掌心划出最后一道银亮的弧线。当锁身坠入火海的刹那,金属与高温碰撞的滋滋声中,“童养媳”三个刻痕开始扭曲变形。那些伴随方敏半生的冰冷文字,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在热浪中蜷曲、消融,化作一缕缕银白色的烟雾,袅袅升向车间顶部积满油污的排风扇。
记忆突然被拽回三十年前的石屋。月光从木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方敏的枕边织成斑驳的网。年幼的连山总在半夜惊醒,透过朦胧的睡眼,看见方敏蜷缩在角落,颈间的银锁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每当她翻身,锁扣“咔嗒”的闭合声便会刺破寂静,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牢牢扣住两人的命运。那时的他既害怕这声音,又依赖它——因为只要听到这声响,就知道方敏还在,那个会在寒冬把他冻僵的脚捂在怀里,会为他偷偷藏起半个红薯的娘姐,还在。
熔炉的轰鸣声中,连山听见自己沉重的呼吸。银锁的边角已经完全融化,液态金属在坩埚里翻涌,如同方敏临终前那台监护仪上跳动的杂乱波形。他想起方敏账本里被红笔反复涂改的数字,想起她炖补汤时过度搅拌直至汤稠如浆的偏执,想起她替自己系纽扣时,手指总会在锁骨处不自觉地停顿。这些画面随着银锁的融化,在蓝光中不断闪回、重叠,最终化作滚烫的金属液,在模具中渐渐冷却成型。
车间外突然响起闷雷,暴雨倾盆而下,雨水砸在铁皮屋顶上,与熔炉的声响混作一团。连山摘下沾满水雾的眼镜,用白大褂下摆擦拭镜片,却擦不去记忆里那个扎着红头绳的少女。那时的方敏刚满十二岁,却已戴上了那把沉重的银锁,站在祠堂里,任由族老们用红绸将她与自己“绑”在一起。她看向他的眼神里,既有母性的温柔,又有少女的惶恐,而那把银锁“咔嗒”的声响,从此成了他生命中最复杂的注脚。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连山从模具中取出重塑的胸针。原本清晰的刻痕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模糊的纹路,如同被岁月抚平的伤疤。他将胸针别在胸前,感受着金属的凉意透过白大褂渗入皮肤,恍惚间,仿佛又听见了石屋中那熟悉的“咔嗒”声,只是这一次,声音里不再有恐惧与枷锁,而是带着释然的余韵,消散在渐明的天光里。
钳子咬合液态银的刹那,连山后颈的胎记突然剧烈跳动,像被火舌舔舐的伤口。熔炉迸溅的火星落在他手背,烫出细小的焦痕,却不及记忆里那个雨夜灼人。1998年的暴雨敲打着四合院的青瓦,方敏举着银锁站在佛堂,闪电撕开云层的瞬间,她将锁掷进炭盆的动作决绝如刀。那时他缩在门槛后,看见银锁在火中扭曲变形,锁身上“童养媳”的刻痕逐渐模糊,与母亲临终前攥着他手腕说“要护着阿姐”的场景重叠。
“这批金条要投进菌菇培育基地。”方敏用红绸缠着烫伤的手指,账本扉页被金属模具压出的凹痕还带着余温。窗外的雨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如同她眼角未擦净的泪痕。连山记得自己攥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手在发抖,而方敏将存折塞进他背包时,银锁熔铸后的金粉正从她袖口簌簌落下,像撒在命运里的碎金。
坩埚中的银水突然沸腾,气泡破裂的声响将他拽回现实。液态银在钳子间拉出银丝,恍若方敏临终前连接着呼吸机的透明导管。他想起ICU病房的冷光里,她枯瘦的手指仍保持着记账的姿势,指甲缝里还沾着未洗净的红墨水。此刻模具里的银液泛起涟漪,倒映出二十年前石屋的月光——方敏蜷在他床沿打盹,银锁垂落在他枕边,锁扣“咔嗒”的轻响曾是他最熟悉的安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