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细雪如锋利的冰刃,劈头盖脸地扑在太平间斑驳的铁门上,发出“哐哐”的撞击声,仿佛要将这压抑的寂静击碎。连山单薄的白大褂下摆被狂风撕扯得猎猎作响,布料拍打在他的腿上,发出凌乱的声响。后颈的胎记在冷空气中泛着青紫,如同一块淤青,随着他微微的颤抖,在苍白的皮肤下若隐若现。
他的脚步缓慢而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又无力。终于,他在存放方敏骨灰盒的冷柜前停下,伸出的手在空中悬了一瞬,才像是鼓足了勇气般,缓缓打开柜门。寒气扑面而来,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目光死死地盯着骨灰盒上的遗照。
方敏穿着三十岁时的红棉袄,那颜色鲜艳夺目,仿佛要将周围的阴霾都驱散。她怀里抱着艳红的杜鹃花,花朵娇艳欲滴,与她的笑容相互映衬,竟比记忆中任何时候都要明媚。照片边角微微卷起,像是被岁月反复摩挲过,像极了她生前总也熨不平的蓝布围裙,那些褶皱里藏着数不清的操劳与牵挂。
连山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指腹触到微微凸起的纹路,喉咙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堵得发慌。他想起小时候,方敏总是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在石屋的灶台前忙碌。清晨的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洒在她身上,围裙上的补丁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一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一边熬煮着带着菌菇香气的热汤。每当这时,他就会搬个小板凳,坐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锅里翻滚的气泡,等着方敏用带着薄茧的手,舀起一勺汤,轻轻吹凉后喂进他嘴里。
而此刻,照片里的方敏笑容灿烂,可他知道,那笑容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涩。她将自己的青春、爱情,都毫无保留地给了他,却独独没给自己留下一个做妻子的位置。想到这儿,连山的眼眶突然发热,一滴滚烫的泪砸在照片上,晕开了一小块颜色。他慌乱地伸手去擦,却发现更多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滴落在骨灰盒上,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太平间里,白炽灯发出“滋滋”的电流声,与门外呼啸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是一首悲伤的挽歌。连山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久久不愿离去,任由泪水模糊了视线,任由回忆如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后颈的胎记愈发青紫,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内心的痛苦与悔恨,而那照片里的方敏,依旧保持着明媚的笑容,与这冰冷的太平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刺痛着他的心。
连山的手指捏着遗嘱的边角,纸张边缘因反复折叠而变得脆弱,仿佛轻轻一扯就会碎成齑粉。"葬回连家寨,墓碑刻娘姐" 这行字被红笔描了七遍,最外侧的笔迹已经洇开,像干涸的血迹。纸纤维在笔尖的重压下支离破碎,凸起的毛边蹭过他的指腹,粗糙得如同方敏掌心的老茧。
笑声突兀地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尖锐而嘶哑,在空荡荡的太平间里撞出回音。头顶的白炽灯剧烈闪烁,电流声与他的笑声交织成诡异的合鸣。他踉跄着扶住不锈钢推床,金属的凉意透过白大褂渗进皮肤,却不及胸腔里翻涌的情绪冰冷。
记忆如潮水般漫回新婚夜。红烛摇曳的光晕里,方敏穿着崭新的嫁衣,颈间的银锁却始终没有摘下。当他伸手触碰她发间的珠花时,她慌乱地将枕头下的银锁按得更紧,锁扣的"咔嗒"声在寂静的新房里格外清晰。此刻那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与遗嘱上红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重叠,原来从始至终,那把锁都是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
他想起书房抽屉深处的账本,扉页上画着一只未完成的蝴蝶。方敏总说等闲暇时补全翅膀,可账本越积越厚,蝴蝶却永远停留在展翅欲飞的姿态。如今才懂,她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规划他的人生,却没给自己留下描绘幸福的空隙。那些深夜里,她戴着老花镜核对账单的身影,她偷偷藏起体检报告的慌张,她在他晚归时反复热汤的执着,此刻都化作锋利的刀片,一下下割着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