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山跌坐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白大褂沾满灰尘。他望着骨灰盒上那张明媚的笑脸,红棉袄的褶皱里仿佛还藏着山间的阳光,杜鹃花的艳红刺痛了他的双眼。原来她早已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坚固的堡垒,用"娘姐"的身份将所有的爱与牵挂都包裹成理所当然。她咽下了所有的委屈与渴望,把妻子的柔情、恋人的期许,都深深埋进了岁月的尘埃里。
太平间的门被寒风撞开,细雪簌簌飘落,落在遗嘱的红笔迹上,将那些倔强的线条渐渐染成苍白。连山颤抖着将遗嘱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贴近方敏的心跳。后颈的胎记突突跳动,像极了当年她熬夜算账时,煤油灯芯爆响的节奏。他终于明白,有些爱早已刻进血脉,无需婚姻的名分,也无需世俗的定义,就像石屋前的杜鹃花,年复一年,开得热烈而孤独。
走廊顶灯在风雪中滋滋闪烁,将惨白的光晕投在陈留香颤抖的睫毛上。她蜷缩在消防栓后的阴影里,白大褂口袋里露出的蒲公英标本只剩半截干枯的茎秆,绒毛在穿堂风里簌簌颤动,像极了方敏最后一次化疗时脱落的睫毛。远处传来连山鞋底碾过融雪的细碎声响,混着太平间铁门开合的吱呀,在空荡的走廊上荡出诡异的回音。
陈留香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听诊器胶管在指间缠了又解,金属听头贴着皮肤沁出凉意。她看见连山的白大褂下摆掠过墙角,后颈的胎记在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泛着青紫,恍若方敏临终前监护仪上跳动的最后几格波形。当那句“你教会我生存,却没教会我爱”划破寂静,她感觉胸腔里有什么轰然碎裂,碎渣顺着血管蔓延,在指尖凝成刺骨的冰。
蒲公英标本从她麻木的指间滑落,雪片般的绒毛打着旋儿飘向走廊尽头。陈留香望着那些脆弱的种子,突然想起方敏病房外的那个黄昏。夕阳把蒲公英染成暖金色,连山的手覆上她浇水的手背时,水珠也曾在交叠的指尖汇成溪流。此刻风裹挟着绒毛撞向斑驳的墙面,与经年累月的水渍纠缠在一起,晕开一片模糊的苍白,恰似她记忆里逐渐褪色的方敏。
连山的脚步声在骨灰盒前停住。陈留香看见他的肩膀剧烈起伏,白大褂口袋露出半截红绳——那是方敏系在银锁上的,如今缠在重塑的胸针上。窗外的雪突然变大,扑簌簌地砸在玻璃上,将他的身影模糊成水墨画里的残影。她想起方敏账本里那些被红笔反复涂改的数字,想起实验室里摔碎的试管玻璃碴,此刻都化作蒲公英的绒毛,轻飘飘地落进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当最后一根绒毛消失在无名墓碑间,陈留香才惊觉自己的围巾不知何时散开,蓝鸟书签垂在胸前轻轻摇晃。走廊尽头的老式座钟发出齿轮转动的咔嗒声,与方敏银锁闭合的声响如出一辙。她弯腰去捡标本,却触到地面残留的湿润,分不清是雪水还是未干的泪痕。风再次灌进走廊,掀起她白大褂的下摆,露出内侧口袋里露出一角的诊断单,“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的字样在阴影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