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留香的后背贴着斑驳的水泥墙,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灰色的砖面,寒意顺着白大褂渗进脊椎,像极了方敏最后那剂止痛药失效时,从骨髓里泛起的冷。听诊器的胶管在她掌心反复缠绕,金属听头压出的红痕与腕间淡青色血管交织,随着心跳微微起伏。
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灯明明灭灭,将“阿尔茨海默症早期”的诊断单染成诡异的血红色。连山涂改的字迹还带着钢笔笔尖的压痕,“疲劳性头晕”五个字的最后一笔,因用力过猛划破了纸张,露出背后“海马体萎缩”的检测数据。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抠着纸角,想起方敏账本里那些被红笔反复修改的数字——原来最亲密的人,都擅长用温柔的谎言编织牢笼。
雪粒子扑簌簌砸在玻璃窗上,将医院后巷的冬青树染成模糊的白影。陈留香望着玻璃上蜿蜒的雨痕,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医学院的解剖课。那时她的蓝鸟书包挂在椅背上,窗外的雨也是这样顺着玻璃流淌,将教授的声音滤成断断续续的回响。此刻鬓角的白发在冷光中泛着银灰,像方敏临终前床头那盏小夜灯的光晕,明明灭灭间,照见了岁月的褶皱。
听诊器胶管突然在指间崩开,啪嗒一声弹在诊断单上。陈留香低头看见自己颤抖的指尖,想起给连山注射时,拇指总会习惯性轻按他手腕脉搏的动作。而现在,他把确诊单藏进她的白大褂口袋时,指尖的温度也像极了方敏当年为她捂热听诊器的触感。窗外的雪愈发汹涌,枯枝被积雪压得发出吱呀声,混着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在走廊里撞出空洞的回响。
她缓缓将诊断单折成方块,塞进白大褂内侧口袋。蓝鸟书签的金属尾羽擦过手背,凉意中带着经年累月的体温。记忆突然闪回方敏的书房,老人戴着花镜,在病历本边缘画未完成的蝴蝶。此刻那些残缺的翅膀仿佛在眼前振颤,与窗外纷飞的雪片重叠,最终化作诊断单上被修改的墨迹,在黑暗中晕染成模糊的云翳。走廊顶灯突然滋啦作响,在明暗交替间,她看见自己映在墙上的影子,鬓角的白发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像极了方敏临终前,心电监护仪上那条逐渐平直的线。
实验室的中央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陈留香的白大褂下摆被通风口的气流掀起,蓝鸟书签在胸前轻轻摇晃。凌晨三点的实验室浸在幽蓝的屏幕冷光里,培养皿中的菌落泛着诡异的荧光,与她眼前电脑屏幕上跳动的代码如出一辙。当那封邮件突然跳出时,她握着移液枪的手猛地一抖,几滴培养液溅在实验记录本上,晕开深色的圆点。
"连山,生日快乐,以后自己做饭"。邮件的字体是方敏最爱的楷体,每个笔画都带着当年教连山写字时的力道。陈留香盯着发件时间——2004年12月25日,正是三天后。屏幕蓝光映在她眼底,将瞳孔染成冷冽的灰,恍惚间竟与方敏临终前瞳孔里涣散的光重叠。记忆突然闪回病房的黄昏,植物人状态的方敏躺在病床上,呼吸机规律的声响里,她枯瘦的手指还保持着敲击键盘的姿势。
她颤抖着点开程序后台,密密麻麻的代码如同黑色藤蔓疯狂生长。在层层嵌套的函数里,陈留香发现了惊人的定时任务列表:从2004年到2024年,每个12月25日都会自动发送生日祝福。最近的一条备注写着"记得提醒他添衣",时间戳显示为2003年11月15日——正是方敏出车祸前的第七天。那些由0和1组成的冰冷指令,此刻却化作滚烫的钢针,一下下刺进她的心脏。
实验室的白炽灯突然滋滋作响,在明暗交替间,陈留香仿佛看见方敏就坐在她身后的转椅上。记忆里的方敏戴着金丝眼镜,蓝布围裙换成了白大褂,银锁的替代物——一枚素银胸针别在衣襟,随着她调试仪器的动作轻轻晃动。"编程要像熬汤,火候到了自然入味。"方敏教她写AI算法时的话语突然清晰起来,而此刻屏幕上的代码里,藏着的何尝不是一位母亲、一位爱人,用二十年时光熬煮的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