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忘忧林,竹影渐渐染上凉意。晨露落在竹叶上,不再是春日的温润,倒带着几分砭骨的寒,沾在衣上,半天焐不热。陆昀在竹棚下等了三日,石上的旧草席落了层薄尘,是风吹来的竹屑与枯叶,他每日用袖角擦一遍,却总擦不净那份空寂。蓝卿的琴还在石窝里,琴囊被他用麻绳捆了又捆,怕被秋雨打湿,可琴身还是蒙了层灰,像蒙住了往日的琴声。
书箧里的青蒿药膏还剩小半罐,他每日都打开闻闻。初时药香清苦,混着薄荷的凉,是她指尖常有的味道;第二日香淡了些,只剩隐约的草木气;到第三日,竟只剩罐底的涩味,像她留在琴上的余温,正一点点散去。他翻开《神农本草经》,那片青蒿叶早已干透发脆,却仍固执地粘在“青蒿”篇,页边她批注的“刚柔相济”四字,被他用朱笔描了又描,墨迹层层叠叠,像想把这几个字刻进纸里。
第四日天未亮,他便来了。竹棚外的露水打湿了鞋,他却浑然不觉,只盯着通往蓝府的小径。那径上的青苔前日还鲜绿,今日竟枯了大半,想来是多日无人走过。他摸出那支青竹簪,簪头的苦楝花早已成了干褐色,却被人用细麻线缠了三道,是蓝卿的手法——她总怕东西坏掉,连绣帕的边角都要缝得整整齐齐。
风过竹梢,落下几片枯叶,砸在琴上,发出轻微的响动。陆昀忽然想起那日她教他弹《平沙落雁》,说到“雁南飞”时,指尖在第三根弦上顿了顿,“雁会回来的,对吧?”那时他以为是说曲子,如今才懂,她问的是他们自己。
远处传来几声鸦鸣,嘶哑得让人心里发紧。陆昀将竹簪插回书箧,忽然发现石缝里卡着半片绣帕,是蓝卿常带的那方,帕角的“卿”字被露水浸得发蓝,想来是那日她匆忙离去时刮掉的。他捏着帕子,指腹抚过那字,忽然明白,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带着凉意,像这秋日的竹影,浓得化不开,却暖不了人心。
第四日清晨,他正对着那本《神农本草经》发呆,忽闻竹间有急促的脚步声。抬头见是个陌生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裙角沾着泥,手里紧紧攥着个锦囊——那锦囊是蓝卿常用的,青布上绣着兰草,针脚还是歪歪扭扭的。
“陆公子?”丫鬟声音发颤,递过锦囊,“我家小姐……让我把这个给你。”
陆昀接过锦囊,指尖触到里面坚硬的物件,心猛地一沉。解开一看,竟是那支青竹簪,簪头的苦楝花早已枯成褐色,却被人用细线小心缠过,没让花瓣掉落。锦囊底压着张字条,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就:“近日不得出,勿念。”
“你家小姐怎么了?”他追问,见丫鬟眼神躲闪,又补了句,“我只问她是否安好。”
丫鬟咬着唇,往竹棚外望了望,压低声音道:“前日老大人(蓝卿外祖)查书房,发现小姐偷藏的兵书,还有……还有公子誊抄的史策批注。”她声音发紧,“老大人发了火,罚小姐在静思院抄《女诫》,还说……说再不许与寒门子弟往来。”
陆昀捏紧锦囊,指节泛白。他想起蓝卿外祖——那位礼部侍郎,素以“守礼教”闻名,去年还因弹劾“女子抛头露面”的画师而名噪一时。这样的人,怎容得下孙女与寒门书生私交?
“她……可有受苦?”
“小姐被罚跪了半宿,膝盖都青了。”丫鬟声音带了哭腔,“今早我去送点心,见她窗前的竹篮还在,里面放着给公子的新采的青蒿……”话说一半,忽然朝林外望了望,“我得走了,被发现要挨打的。”
丫鬟跑后,陆昀坐在石上,望着那支青竹簪发呆。竹棚外的蝉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像谁在低声啜泣。他忽然想起蓝卿说过,她外祖父最恨“贵贱不分”,曾说“世家与寒门,如竹与草,岂能同处”。那时她笑了笑,补了句“可竹与草,不都长在一片土里吗”,眼里闪着倔强的光。
暮色降临时,他才起身往回走。路过蓝府后墙,见墙角的青蒿被人锄了,只留下坑洼的土痕。墙内传来隐约的斥骂声,是老侍郎的声音:“若再敢与那穷书生勾连,便送你去家庙!”
陆昀站在墙外,指尖抠着砖缝里的青苔,那青苔被秋露浸得湿滑,一捏就碎,像他此刻的心绪。书箧贴在腰间,里面的青竹玉佩轻轻晃动,与那支枯簪撞出细碎的轻响,叮叮当当,像谁在低声哭。墙内的斥骂声还在继续,老侍郎的声音隔着青砖传出来,字字如冰:“蓝家世代簪缨,岂容你与寒门朽木为伍?若再执迷不悟,便让你去家庙吃斋念佛,了此残生!”
风卷起墙根的败叶,打着旋儿掠过他的裤脚。陆昀望着墙头探出的竹枝,那竹枝被人砍过,断口处凝着琥珀色的汁,却仍倔强地朝墙外伸,像在够他书箧上的竹纹。他忽然想起蓝卿曾指着忘忧林的老竹说:“你看那竹根,在地底下缠得多紧,可谁也看不见。”那时他只当是说竹,如今才懂,她说的是他们——根在一处,却被世人的眼光劈成了两半。
不远处传来车马声,是世家子弟的马车经过,车帘掀起的刹那,他瞥见车里人的锦袍玉带,与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形成刺目的对照。他忽然想起父亲被贬那日,同僚避之不及的眼神;想起市坊里“寒门难出贵子”的闲话;想起蓝卿丫鬟说的“老大人见了公子的批注,只骂‘野狐禅’”。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竹刺,扎进他心里,比老侍郎的斥骂更疼。
书箧里的响动停了,想来是玉佩与枯簪贴在了一起。陆昀摸着书箧,忽然明白,眼前这道墙算不得什么,真正的墙在人心——是礼部侍郎案头的《士族谱》,是市坊小儿唱的“龙生龙,凤生凤”,是连父亲都叹的“命不由人”。这墙盘根错节,比忘忧林最深的竹根还要顽固,你以为能撼动,一推才知,它早已与整个世道长在了一起。
暮色漫上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墙根,像株长不高的野草。陆昀最后望了眼墙头的竹枝,转身往回走。书箧里的玉佩与枯簪没再响,想来是认了命,就像他此刻认了——有些距离,不是靠青竹般的坚韧就能缩短的,至少现在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