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卿被拖回蓝府时,发间的竹笔早已不见踪影,想来是挣扎间掉在了雪地里,只剩半截断簪卡在发髻里。那簪子是去年陆昀用忘忧林的新竹削的,她一直戴在头上,此刻断口处的竹刺扎进头皮,疼得她眼前发黑,却倔强地不肯哼一声,只任由婆子们像拖拽物件般将她往前扯。青裙的裙摆被撕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的小腿上划满了血痕,是从后墙狗洞钻出来时被砖碴刮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晕成小小的红点,像落在雪地里的红梅,却带着刺目的绝望。
佛堂前的青砖地被香火熏得发黑,寒气却比元宵夜的积雪更甚,透过薄薄的裙裾往上钻,冻得她膝盖发麻,几乎要跪下去。领头的婆子是外祖父的心腹,年轻时曾因 “管得住小姐” 而得重用,此刻正用帕子掸着自己袖口的灰,仿佛碰了蓝卿一下都是玷污:“老大人说了,让你在佛前好好反省,看看菩萨会不会饶了你这不知廉耻的东西。”
蓝卿猛地抬头,发髻里的断簪又扎深了几分,血顺着鬓角往下流,滴在胸前的衣襟上。她看见佛堂供桌上的观音像,慈眉善目,手里的净瓶却空着,像谁倒光了里面的甘露,不肯为她洒下半滴慈悲。香炉里的檀香还在烧,烟气缭绕中,她仿佛看见自己偷藏的医书被外祖父扔在火盆里,纸页蜷曲成灰烬的模样;看见陆昀被卫兵推搡着,青竹玉佩掉在雪地上摔碎的瞬间;看见春桃瘸着腿在柴房劈柴,每一下都像是砸在她心上。
“放开我!” 她忽然挣开婆子的手,指尖抠进青砖的缝隙里,指甲缝里渗出血来,“我与陆公子光明正大,何错之有?难道世家女子连交朋友的权利都没有?”
“嘴硬!” 婆子们又扑上来,将她死死按住,粗糙的手掌掐进她的胳膊,留下几道青紫的印子,“等王医官验过,看你还如何嘴硬!”
寒风从佛堂的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摇晃,将蓝卿的影子投在墙上,像株被狂风扭曲的青竹。她望着那影子,忽然觉得发髻里的断簪不再疼了,疼的是心里那根叫做 “尊严” 的弦,被这所谓的礼教,生生绷得快要断了。
“老大人有令,让王医官来看看。”管事嬷嬷的声音像淬了冰,手里捏着串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发亮,“若是……若是不清白了,便送去家庙,永世不得回京。”
王医官背着药箱进来,箱角的铜锁磨得发亮,是蓝府用了三十年的老物件。他曾是蓝卿外祖父的伴读,后来转行学医,最是懂得“识时务”——去年为了保住官位,曾为犯了错的世家子伪造过“急病”的诊断。此刻他打开药箱,取出的却不是银针,而是块叠得整齐的白绫,绫角绣着极小的“贞”字。
“蓝小姐,得罪了。”他垂着眼,不敢看蓝卿的脸,“老大人说了,只需……只需验过便好,不必声张。”
蓝卿猛地抬头,撞进王医官躲闪的目光里。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这医官还教她认过药草,指着青蒿说“这草最韧,能熬过寒冬”,那时他的药箱里总放着块蜜饯,说是“给怕苦的小丫头备的”。如今蜜饯没了,只剩白绫上的“贞”字,像道无形的枷锁,要将她捆进世俗的泥潭。
“我不验。”她声音发颤,却死死攥着裙摆,指节泛白,“身正不怕影子斜,为何要受这等屈辱?”
“放肆!”门外传来外祖父的怒喝,礼部侍郎拄着拐杖站在廊下,银须颤抖,“世家女子的清白,岂容你儿戏?今日便是绑,也要验!”
婆子们扑上来按住她的肩,王医官拿着白绫的手在发抖。蓝卿忽然瞥见他药箱的夹层里,露出半张药方,是她前日偷偷写的“青蒿生姜汤”,旁边批注着“治心寒”——想来是春桃偷偷塞给他的,那丫鬟总说“王医官心不坏,只是胆子小”。
白绫落在膝上时,蓝卿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泪,像碎了的玉:“外祖父总说‘礼教大过天’,可这礼教,为何专伤女子?”她望着佛堂的观音像,像在问菩萨,又像在问自己,“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却要为个虚名,连自证清白都要靠块布?”
王医官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白绫在他手里团成了球。他忽然将白绫塞进药箱,从袖中摸出支新的竹笔,放在蓝卿手边——那笔杆上刻着株青竹,是他年轻时的手艺,“老大人那边,我……我自有说辞。”
蓝卿捏着那支竹笔,笔杆的青凉顺着掌心往四肢百骸漫,像忘忧林清晨的露水,浇灭了几分佛堂里的燥火。这笔是王医官塞给她的,笔杆上还留着淡淡的药香,混着竹本身的清苦,倒比府里熏的龙涎香更让人清醒。她忽然想起陆昀在竹棚下讲《汉书》的模样,那日的阳光正好,透过竹叶落在他鬓角,把“苏武牧羊”四个字照得发亮。
“苏武守的哪里是节杖?”他那时正批注到“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指尖重重敲在“节”字上,“他守的是心里的道,是觉得‘汉臣’二字比性命还重。”蓝卿当时正用这竹笔抄医书,闻言抬头,撞进他眼里的光,比任何花灯都亮,“人活着,总得有样比脸面、比性命更重的东西,对吧?”
那时她不懂,只觉得苏武傻,放着匈奴的富贵不要,偏要啃草籽。此刻掌心的竹笔被攥得发热,断簪的竹刺还在头皮里扎着,她忽然懂了——有些东西,比清白更重,比世家的名声更重。就像这竹笔,虽不如金簪华贵,却能写下心里的话;就像忘忧林的青竹,被风雪压弯了腰,根却死死扎在土里。
指腹无意识地抠着笔杆上的竹纹,那是陆昀教她刻的“韧”字,刻痕浅得几乎看不见,却被她摩挲得发亮。佛堂外传来外祖父的训斥声,字字句句都在说“世家脸面”“女子贞洁”,像无数根针,扎得她耳膜发疼。可她攥着竹笔的手却越来越紧,笔杆的棱角硌进肉里,留下几道青痕,像要把这道“韧”字刻进骨血里。
“小姐,该验了。”王医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蓝卿没有回头,只将竹笔悄悄塞进袖中,贴着腕间的皮肤。那里的动脉在跳,和笔杆的竹纹共振,像在说:有些道,哪怕跪着,也要守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