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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 章 尘路叩朱门

陆承揣着那封辩状站在蓝府门前时,檐角的冰棱正往下滴水,一滴接一滴,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还没落地就结了层薄冰,像他心里那些碎不成片的希望,刚冒头就被冻住。辩状的纸页被他攥得发皱,边角卷成了筒,上面的字迹是他连夜写的,笔锋比往日柔和了许多,甚至用了 “恳请”“叨扰” 这样的词 —— 这些词,他从前在朝堂上面对权臣时都未曾用过。

他身上那件藏青色官袍,领口磨出的毛边像圈枯草,袖口的补丁是妻子生前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异常结实。这袍子是十年前考中进士时做的,那时他意气风发,穿着它跨进吏部大门,觉得自己能像忘忧林的青竹,凭着一身直骨站稳脚跟。可如今,他却要穿着这件象征 “刚直” 的袍子,来求见那个曾在朝堂上指着他鼻子骂 “不识时务” 的礼部侍郎。

门房抱着胳膊斜倚在门柱上,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像在嘲笑他的狼狈。陆承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朱漆大门上,被阳光拉得很长,却透着股说不出的佝偻 —— 从前他总说 “身正不怕影子斜”,此刻才懂,当权势压下来时,再直的影子也会被扭曲。

“陆大人这是何苦?” 门房终于开了口,往府里瞥了眼,“老大人正和户部尚书下棋呢,提您的名字,怕是要搅了雅兴。”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悯,却更多的是鄙夷,“您儿子和蓝小姐那档子事,京城里谁不知道?老大人正想找个由头发作,您倒送上门来。”

陆承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块碎玉,是陆昀的青竹玉佩,他连夜用胶水粘过,裂纹却仍像蛛网般清晰。他将碎玉按在辩状上,忽然想起儿子说的 “竹纹相接,天生一对”,那时少年眼里的光,比任何官印都亮。檐角的冰棱又滴下水来,砸在碎玉上,发出极轻的响,像根绷到极致的弦,下一秒就要断。

远处传来更夫的吆喝,午时了。陆承把辩状重新折好,塞进怀里,紧贴着胸口。那里的温热,或许能焐热这纸冰冷的文字,却焐不热朱门里那颗早已被权势冻硬的心。

“大人,通传一声吧,就说前吏部主事陆承求见。” 他对着门房拱手,掌心的冻疮裂了,血珠沾在官袍的袖口上,像朵开败的红梅。门房斜着眼打量他,手里的门环擦得锃亮,却迟迟不肯敲响,“陆大人?如今怕是该叫您陆先生了吧?”

这话像根针,扎得陆承喉头发紧。他想起昨日去刑部大牢看儿子,陆昀的手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却还攥着半块碎玉,“爹,别求他们,蓝家…… 不会讲道理的。” 那时他还斥儿子 “糊涂”,觉得 “官官相护,总有几分体面”,此刻站在这朱漆大门前,才知自己有多天真。

门忽然开了道缝,露出管事嬷嬷的脸,手里捏着串紫檀佛珠,每颗珠子都被盘得油光水滑,“老大人说了,不见。” 她的目光扫过陆承的官袍,像在看件污秽之物,“还有,这是陆公子落在忘忧林的东西,老大人说‘寒门之物,不配进蓝府’。”

托盘里放着那本《神农本草经》,书页被撕得七零八落,蓝卿批注的 “青蒿配生姜” 被墨团涂得漆黑;还有支竹笔,笔杆断了,想来是被人踩过;最底下压着片枯槁的青蒿叶,是陆昀夹在书里的,如今碎得像团灰。

陆承的手在发抖,却死死盯着那扇朱门。门内传来孩童的嬉笑声,是蓝家的小公子在放风筝,风筝线断了,纸鸢飘出门外,落在他脚边 —— 那风筝竟是竹骨做的,青布上绣着的兰草,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蓝卿的手艺。

“老大人有令,扔出去。” 管事嬷嬷的声音冷得像冰,两个仆役冲上来,将托盘里的东西往街面上一泼,《神农本草经》的残页被风吹得四散,像群折了翅的蝶。陆承扑过去捡,指尖被碎瓷片划破,却在片残页上看见蓝卿写的小字:“竹可焚,不可毁其节”,墨迹被泪水浸得发蓝,像片化不开的海。

暮色漫上来时,他仍站在蓝府门前,官袍上落满了灰。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敲得他心头冰凉。忽然听见门内传来蓝侍郎的怒喝:“一个罪臣之子,也配与我家卿卿相提并论?传我的话,让吏部查查陆承这些年的账目!”

陆承猛地抬头,脖颈的筋骨因用力而绷起,像拉满的弓弦。他撞进门房躲闪的目光里,那眼神里的慌乱像滴进滚油的水,瞬间炸开又迅速湮灭,只剩下麻木的闪躲。门房下意识地往门后缩了缩,袖口的油渍蹭在朱漆门板上,留下道丑陋的痕,像在遮掩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陆承的指尖忽然攥紧了袖中的辩状,纸页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自己案头那本牛皮封面的《吏治录》,书脊早已被磨得发亮,里面夹着片干枯的青蒿 —— 是那年查赈灾案时,从蓝侍郎亲信的账房里搜出的,叶片上还沾着账本的墨迹。其中一页用红笔圈着的字句突然在眼前浮现:“蓝某以假地契易邻宅,逼得老臣泣血告官,终因势单力薄而败”。那时他只当是官场常情,甚至在页边批注 “水至清则无鱼”,如今想来,那批注的墨迹里,不知浸着多少人的血泪。

“陆大人,您还是回吧。” 门房的声音发颤,手里的门闩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响,“老大人说了,再不走…… 就要放狗了。”

陆承没动,目光越过门房的肩头,看见府内回廊下挂着的鸟笼,一只画眉撞得头破血流,却仍在扑腾,笼门的铜锁闪着冷光。他忽然明白,有些门从一开始就不该叩,朱漆的光鲜下藏着的,是比地牢淤泥更脏的龌龊 —— 是伪造的地契,是屈打成招的供词,是用他人血泪铺就的升迁路。

檐角的冰棱又开始滴水,砸在脚边那片绣着兰草的风筝上。青布被浸得透湿,兰草的针脚在水里舒展开来,像蓝卿蹙着的眉。陆承弯腰捡起风筝,指尖触到布面的湿凉,忽然想起儿子说过 “蓝小姐绣的兰草,总带着股青竹的韧”。可再韧的线,也经不住权势的拉扯,就像这风筝,终究要断在朱门之内。

远处传来礼部侍郎送客的笑声,洪亮得像敲锣,惊飞了檐下的鸽子。陆承将湿透的风筝塞进怀里,那里的辩状早已被泪水和冰水浸透,字迹模糊得像团墨迹。他转身离开时,听见门房在身后啐了口:“不知好歹的东西。” 风卷着这话扑在他背上,比寒冬的雪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