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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2 章 牢底竹声咽

刑部大牢的霉味里,总混着铁锈与血腥气,像坛酿坏了的老酒,呛得人喉咙发紧。墙角的稻草堆早已发黑,爬满了潮虫,陆昀蜷缩在上面,脊梁骨硌着块凸起的石头,却浑然不觉 —— 那是他三天来唯一的姿势,仿佛要把自己蜷成颗石子,躲开这噬人的牢笼。

牢门上方的气窗透进缕微光,细得像根丝线,勉强照见他腕间的镣铐。链节处的血痂结了又破,新血混着旧污,在铁环上晕出暗褐色的痕,像块被人反复踩踏的脏玉,再难映出半分光亮。他的青布衫被撕得褴褛,背上的鞭痕化脓了,脓水浸透衣料,粘在稻草上,每动一下都像被扯掉层皮。

“哟,还没死呢?” 狱卒端着馊饭走过,饭盆在石地上拖出刺耳的响,“蓝侍郎说了,你要是肯画押,认了‘勾引良家女子’的罪,就能换碗热汤喝。”

陆昀没抬头,只盯着气窗投下的那缕光。光里浮动着无数尘埃,像他这三天来的念头 —— 父亲被押往岭南时佝偻的背影,蓝卿佛堂前被按得发白的指节,春桃瘸着腿送食盒时裤脚的泥点,还有忘忧林竹棚下那盏被风雪吹灭的竹灯。这些碎片在他眼前打转,最终都化作腕间的镣铐,越收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

隔壁牢房的老囚在哼支不成调的曲子,是首岭南民谣,“青蒿生满坡,雁子朝南飞”。陆昀忽然想起父亲教他认药草时说的 “岭南多瘴气,青蒿能救命”,那时父亲的指尖划过医书插图,眼里的光比任何官印都亮。如今那双手却要去刨岭南的硬土,握着锄头,而不是医书。

气窗的光渐渐淡了,是日头偏西了。陆昀的视线开始模糊,却在稻草堆里摸到个硬物 —— 是那枚摔碎的青竹玉佩,他用布条缠了又缠,此刻布条早已被血浸透,像根绑不住希望的绳。他将碎玉按在眉心,那里还留着蓝卿画的竹纹,是去年上元节她用胭脂点的,说 “这样就像共沐过春风”。

馊饭的酸臭味越来越浓,混着身上的血腥味,成了种让人作呕的气息。陆昀忽然觉得这味道很熟悉 —— 像蓝府门前被泼在地上的医书残页,像佛堂青砖上未干的血痕,像这世道里所有说不出的委屈。他往稻草深处缩了缩,镣铐拖着石头发出 “咔嗒” 响,像在为他倒计时,又像在为这荒唐的命运敲丧钟。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响。陆昀的指尖开始发麻,眼前的光渐渐暗下去,像忘忧林最后一片竹叶坠地的瞬间。他最后望了眼腕间的镣铐,忽然发现链节的缝隙里,卡着半片干枯的青蒿叶 —— 是从蓝卿的药箱里带出来的,那时她笑着说 “这草能陪着你”,如今看来,连草木都比人可靠些。

“陆昀,你爹被押去岭南了。” 隔壁牢房的老囚隔着栅栏传话,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听说走的时候,怀里还揣着你那本破医书。”

陆昀猛地抬头,撞进老囚怜悯的目光里。他忽然想起父亲送他去忘忧林时说的话:“阿昀,学医先学德,不可因贫贱而偏废。” 那时父亲的官袍还没洗得发白,手里的《神农本草经》被阳光照得发亮,像块能看透人心的镜子。

狱卒端着饭盆踢开门,馊味混着汗臭扑面而来:“反了你了!敢绝食?” 竹鞭抽在稻草上,溅起的尘土迷了陆昀的眼,“蓝侍郎说了,你若肯认‘勾引世家小姐’的罪,就能减刑,不然……”

“滚。” 陆昀的声音像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指尖抠着稻草里的碎石,将掌心扎得鲜血淋漓。他想起元宵夜蓝卿的眼神,像忘忧林的月光,亮得能照见彼此心底的光;想起她塞给他的青蒿药膏,凉丝丝的,却比任何锦缎都暖;想起两人在竹棚下分食的那碗芝麻元宵,甜得能让人忘了世间疾苦。

竹鞭突然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顺着脊梁骨往上窜。陆昀死死咬着牙,没哼一声,血珠渗过单薄的囚衣,滴在稻草上,像朵开败的红梅。他怀里的碎玉硌着肋骨,是那枚摔碎的青竹玉佩,裂纹里还卡着半片蓝卿画的竹影,被体温焐得发烫。

“打!往死里打!” 狱卒的吼声震得气窗嗡嗡响,竹鞭落在身上的声音,像极了忘忧林的竹枝被暴雪压断的脆响。陆昀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你们能打断我的骨头,断不了……”

话没说完,又一鞭抽在脸上,血顺着眼角往下流,糊住了视线。他仿佛看见父亲站在蓝府门前,官袍被雨水淋透,却仍挺直着脊梁;看见蓝卿被婆子们按在佛堂前,青裙上的血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看见春桃瘸着腿在柴房劈柴,每一下都像是在劈这吃人的世道。

夜幕降临时,陆昀已经没了力气,只能任由血和汗浸透稻草。气窗里飘进片枯叶,落在他眼前,像只折了翅的蝶。他想起蓝卿教他认的 “忍冬” 草,说 “这草冬天枯了,春天还能发,比人韧”,那时他总笑她 “草木比人强”,如今才懂,人有时连草木都不如。

牢门外传来窸窣声,是个新来的狱卒,偷偷往栅栏里塞了块青蒿饼:“我娘说…… 这草能保命。” 少年的声音发颤,“我姐姐也被世家子弟欺负过,她说…… 好人不该遭这罪。”

陆昀捏着青蒿饼,饼上的芝麻粒硌着掌心的伤口,忽然想起蓝卿绣帕上的兰草,针脚歪歪扭扭,却带着股不肯认输的劲。他将碎玉紧紧按在胸口,那里的跳动越来越弱,像风中残烛,却仍在固执地亮着。